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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晓玲人物传记:《客家儿女传》节选

(2010-10-07 23:5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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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晓玲

人物

传记

文学

渡口

分类: 长篇人物传记:《客家儿女传》

 

客家儿女传

朱晓玲

 

   离别那夜的长谈

 

他的父亲和母亲长谈的那夜,是19165月中旬某一天的夜晚。这个夜晚对于即将分别的古连祥和王桂英夫妇,真是个不眠之夜,难熬之夜。眼睛哭得红肿的妻子,在昏暗的煤油灯下边给丈夫收拾明天上路回毛里求斯的行囊,边柔声软语地对在一旁低头抽闷烟的丈夫说:“我感觉好像又有了哩。”“有了?有了什么呀?”丈夫抬起头,满脸木然地望着妻子问。“你真是个木瓜哟,你回家快二个月了吧,我还能有什么唔。有身孕了呗。”“真的呀?你真的又有喜了呀?”听妻子说有了身孕,脸相一直沉重得很的丈夫的脸上,终是露出了一丁点儿喜色,声音也提得比原先高了一点,问。“嘘,小声点,小心让阿妈听见了。”

“听见了怕么事呀,有了身孕本是好事么。怕什么呀。阿妈晓得了,也一定会高兴唔。” 在海外打拚多年,也没发迹迹象的丈夫,听说妻子又有了身孕,郁闷的心中,涌起了一股好久好久没有过的喜悦。

 “唉,有了身孕是倒是好事。这样的事若是放在富贵人家,那当然就是天大的好事了。可是放在我们这些穷家小户的家庭,放在旧债没还清,新债台又筑起的家庭,添丁进口就不是那么好的事哟……”

“你呀你,你总是说一些丧气的话。我们穷家小户咋样唔?难道就连养活自己的孩子的能力也没有啊。”刚刚有点喜悦之色的丈夫听妻子这样一说,愁绪又上心头。

“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妻子见刚露出一点喜气之色的丈夫眉头又紧锁起来,连忙解释道:“我怎会说孩子他爸你养活不了我们的孩子哩。我知道你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你会在外拚命赚钱,你会拚命在外……”说到这儿,她不知说什么好了。因为她太知道老实巴交又没甚文化的丈夫在外谋生的艰难困苦了。她太知道客家男人在异国他乡谋生的心酸和凄苦。为了减轻丈夫的精神和经济负担,她打心眼里不想要刚刚怀上身的这个孩子。她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是说,我们不要这个孩子好不……”

“哪那儿成。”妻子的话没说完,就被古连祥打断。他脸露不悦之色,说:“孩子他阿妈,这样的话,你是怎样说得出来的唔。孩子既然来了,我们就没有不要的道理。”

“不是我不想要我的骨肉,而是国藻、国秀他们都这么大了,还没让他们上学,这样下去会耽搁他们一辈子的。我的意思是,我们不要这孩子,你这次回毛里求斯后,钱呐,就可以少寄点回家,省下的钱让二个孩子上学。”妻子试图想说服古连祥。

“这个你就放心好唔,我到毛里求斯后,是会想办法让二个孩子上学的。你在家安心将我们的孩子生养下来,等我在那边赚些钱,买下一间或二间房子后,我是会回家来将你们母子和阿妈都接到毛里求斯去,不再让你们在家受苦受穷了。你就耐心地等待着吧,我们全家团聚的日子迟早会到来。”

“你既然这样坚决要这孩子,那我就听你的,将孩子生养下来。我悉心愁的是,在毛埠的那二个孩子都这么大了还没上学,难道让他们以后在国外也如你一样,被人呼来唤去干粗活,或在风里来雨里去做永远也发不了财的小本生意?那古家何时才有个出头之日唔……”妻子将亲手缝制的、让丈夫带给儿子国藻和国秀他们的深蓝粗布衣裳清好,往敞开箱盖放在床上的那只柳条箱子里面放时,忧心忡忡地说。“孩子他阿妈,这些事你就不用愁了,你愁也没有用唔。我……我是这样想的,这次我回毛埠后,先到仁和(注:15去看看,求会馆馆长帮帮忙,求他给我介绍一些生意做得大一点的商家认识认识。要是有合适的商家,我是想同那些商家们合股做些赚头大点的买卖。这个愿望要是能实现,要不了三二年,我就能将你们娘儿们接出去。不说让你们想尽荣华富贵,至少我们一家可以团聚,再也不分离。” 坐在小靠背竹椅上丈夫瘦弱的身影,被摇曳的煤油灯灯光拉得老长老长地投射在斑驳脱离的老土墙壁上。他深深地吸了口自制的旱烟,双眼眯缝着瞄瞧着给他收拾行李的妻子,对未来充满憧憬地说。

“唉,你的愿望好是好哦,可是我们旧债没还清新债又添。哪还有钱去参股做生意呀?这次你回毛埠的盘缠都是借的高利贷,这高利贷何时还得清唔。我的想法是,你回毛埠后,还是好好打理你的小本生意,一步步走稳实些为好。我们这样的小户人家,可不能有半点的闪失。我劝你呀,不要异想天开地想着同人合伙做大买卖了,还是老老实实地做点本份生意算了。赚点钱,早点寄回来,将李家的高利贷给还了。李家的高利贷,可不是我们这种只能吃补药不能吃泄药的穷家小户人家能长期借得起的。唉。”妻子说完,长长地唉叹一声,回头望了一眼坐在背后的丈夫。

“这……”丈夫低垂下头,不敢看妻子那双俊秀、满是哀愁的眼睛。

妻子桂英又说:“好了好了,我们不谈这些让人愁心的事了。明早,约你一块回毛里求斯的岭上村的阿果是到我们家来,还是直接去松口的火船码头等你。”

“他不来我家。我们约好明天午时在松口火船码头见。”

“明儿你就要走了,这一走,也不知你甚时才能回来。走前,给腹中的孩子取个名吧。”桂英说这话时,声音不是很大。说完,低垂下头,脸一阵绯红。

脸相一向沉重,讷于言表的古连祥低头思衬片刻,慢吞吞地道:“要是男孩子哩,就叫他国威,要是女孩子哩就叫健眉吧。”

“阿英啊,你真是不晓得心疼自己的男人。你男人明儿就要走了,在路上要颠簸好多时日,你还不让他困觉唔。叽叽咕咕地,哪有那么多话讲啊。”丈夫的话音刚落,阿妈就敲着房门喊着阿英说。

“哎,阿妈,我们这就睡这就睡。”桂英答着话时,就将放在床上的那口装满儿子和丈夫衣物的藤条箱子搬到搁在床对面的木柜子上。尔后车转身,伸平手掌,将稍微有些皱了的土布床单抹了抹平,扭过头来望着还坐在竹椅上似是没有睡意的丈夫,小声说:“睡吧睡吧。你再不睡,阿妈就又要来骂我唔。”说完,桂英端了油灯,走出房门到灶间将下午烙好的一叠烙饼和蒸好的荞麦馍用草纸包好,装在粗布布袋中拈到了房间,往柳条箱上放时,对丈夫说:“也不知这些干粮够不够你在路途上吃。”

“够的够的。你也睡吧。时候已不早了。”业已躺在床上的丈夫说。

“嗯。我这就睡。”桂英答着时将灯吹了。摸黑脱了衣服后,就静静地躺在了丈夫的身边……

是鸡叫头遍的时候,这对分别在即的年轻夫妻,虽是已躺在了床上,但他们谁也没有丝毫的睡意。丈夫双手十指交叉地扣在一起,托着头仰卧着,在黑暗中,双眼直愣愣地望着破旧的蚊帐顶,想着一幕幕一桩桩心酸的往事,想着自己当年同众多客家男人一起被“水客”如同“卖猪仔”一样带往南洋的旅途中受尽颠簸之苦、受尽“水客”盘剥之苦的经历,想着初到毛里求斯时,一次次被人贩子转卖的屈辱;想着因无钱租房住而露宿街头受尽路人唾弃和鄙夷的欺凌,想着漂洋过海至今已有数载,在外数载的时间里,苦没比别人少吃,累没比别人少受,泪水、汗水没比别人少流,屈辱没比别人少受,可是到头来,除了债台高筑外,依然一无所有的现状,有了深重的内疚。他深感对不起老母和妻儿。由于自己的无能,使他们跟着自己受苦受穷。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能力,让自己的老母和妻儿过上好的生活。他实在厌倦了在外漂泊的孤苦生活。若不是二个儿子没有带回,若不是上次去南洋时借钱做盘缠的欠债还没还清,这次回来,他定然是不想再回毛里求斯去了。他实在不再想去过那种受洋人欺凌受富人奴役的穷苦生活。他甚至有一种很不妙的不祥之感,他预感自己这次回毛埠后,以后很难再回。想到此,歉疚和离别之愁油然而生。泪水无声地在这个在海外吃尽千辛万苦,始终也没有寻找到发迹之道的客家男人的脸颊上流淌。身子禁不住地抽蓄了一下……侧卧在丈夫身边、同样没有睡意、同样有着离别伤愁堵在心头的妻子,感觉躺在身边半天没做声的丈夫有些异样,就伸手摸了摸丈夫的额头,小声问:“阿连,睡着了没?你身子好像是在发抖唔。么不是病了唔?”说着时,右胳膊肘撑起身子,将左手搭在丈夫的头上,又摸了一下。

“……”黑暗处没有回音。过了片刻,因想起伤心往事,也因与妻儿老小分别在即的难舍之情差点就要使他失声痛哭的古连祥,控制了一下情绪方才说:“没什么,刚才我是打了个寒噤。”

“好好的,怎么就打起了寒噤哩,是不是刚才受凉了?”

“可能吧,不要紧的。睡一觉就会好的。睡吧。”丈夫说。

“你没病就好。那就睡吧,你明天还要起早赶路唔。”妻子说话的声音,小得几乎是在耳语。话音落了没片刻,劳累了一天的妻子,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第二天黎明,天还没大亮哩,溪口村村头古连祥家那盏没熄多会儿的昏暗煤油灯又亮了。起床麻利梳洗毕的桂英,撑灯到灶间给即将出门的丈夫做了一碗他最爱吃的腌面,一碗粉肠汤。待她将热乎乎的腌面和粉肠汤端到正屋那张油漆驳脱落得不成样子的小方桌上时,已穿戴好,漱洗完毕的丈夫已将柳条箱由房间提到了正堂屋,放在了方桌旁边。他在长条木板凳上坐下后,默不作声地端起碗,吃妻子桂英为他做的这顿早饭。一切都是在无言中进行的。他们的话像是老早就讲完了,或者说,此时,他们谁也不敢开口讲话,只要谁第一个开口讲话,谁的泪水准会夺眶而出。其实,看似平静的桂英的泪水,早已在默默地流了,在心中已流成了一条河……

心中的别离愁、思儿泪流成河,脸庞也挂着想掩也掩饰不住哀愁的桂英,将丈夫古连祥送到渡口边时,天已是快大亮了。晨曦中,拾级而下的渡口岸边那块不是很大的斜坡场地,已有好些人站在那儿等船。这些人当中,有的是手挽着盛有木薯片、蕃薯干、地瓜、米蕉等农作物菜篮子的妇人,还有一个牵着一头“嗷嗷”叫唤的猪仔和一个牵着一只“咩儿咩儿”叫的羊儿的庄稼汉子,有个穿戴得还算体面的阿婆,脚边放着一筐鸡蛋和几只“咯咯”叫唤着的鸡,还有一坛子自酿的米酒,满脸喜悦地同她身边的一妇人小声戚戚地说:“涯那结婚好些年的女儿,终于给程家生了一个胖小子唔,这真是菩萨保佑唔……”。有个认识桂英的妇人,仰头望着拾级而下的桂英和她男人,大声问:“阿英阿英,看你和你男人提着大箱小袋的,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是不是送你男人下南洋去啊?”

“是唔,阿嫂。你赶圩(注:16去呀?”桂英答。

“你男人这次由南洋回来,肯定给你带回不少钱,带回不少洋货吧。他几时接你去南洋享清福去哩。同你男人那年一起到南洋去的白渡村的李莱旺,大前年就将他家妻儿老小都接走了唔。人家在南洋已是阔太太了咯,幸福着唔。”那快人快语的妇人,连珠泡似地又说。站她旁边的、看上去像是刚结婚不久的新嫁娘,伸手将她的衣角扯了扯,小声制止:“别说了别说了。你这样说,让别人多难受。”

“……”同丈夫一起拾级而下走至等船人群中的桂英,一脸的尴尬。嘴唇虽嚅了嚅,但不知如何作答。“呜……呜……呜”恰在此时,由梅县开往松口的火船(注:17,鸣着悠扬的汽笛声,由远及近地驶了过来,缓缓停泊在了渡口的岸边。上上下下乘客的喧哗和拥挤,算是解了她的窘境。冲断了她和那妇人的谈话。等下船的人下完后,一路上没说一句话的古连祥,头都没抬一下地低垂着,半侧着身子向妻子挥了挥手,依是一句话也没说,就一手拈起柳条箱子,一手提起装有在路上吃的烙饼和馍馍等食物的长布袋子,随了煦煦攘攘的乘客走上窄窄的、摇摇晃晃的跳板,而后走进嘈杂、低矮的火船舱内。桂英惆怅地望着由早上起床后,至现在一言不发的丈夫向火船舱内走去的清瘦且微驼的背影,心中一阵发酸,泪禁不住地滚落了下来。她撩起粗布衣襟,擦了把泪,说:“你到南洋后,一定要早点托水客给家中带个报平安的信回唔。免得我和阿妈在家担心。”声音有些嘶哑。

“哎,我晓得的。我一到南洋就会托水客带信给你们。家中的事就全拜托你了唔。你自己也要注意身体……”丈夫古连祥的话还没说完哩,火船就拉响了启航的笛声。

“你在外面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家里的……”桂英望着缓缓离岸的火船,大着嗓门儿说。已是泪流满面……

火船渐行渐远……

这真是: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各一方……他们在丙村渡口挥手这一别,就是六年之久后的1923年,才得以在毛里求斯的路易港重逢。

1923年冬季的有一天,年幼的古国威随母亲踏上毛里求斯那片陌生而并不富饶的土地,与从未见面的父兄相见时的心情,既兴奋又局促不安。

古连祥在毛里求斯人头攒动的路易港,接到在驳艇(注:18上坐了一个多月才抵达港口的妻儿时,他那从未见过面的小儿子,古国威就已经长到六岁多了。六岁的他,在异国他乡的港口,见到前来接他和母亲的、这个陌生的、身穿毛蓝粗布长衫,足穿平底布鞋的中等瘦个子男人时,一双深凹、机灵的眼睛警觉、戒备地瞄瞧着他,紧紧牵着母亲的小手,一刻也不肯松开。一副完全拒绝投进业已躬下身子,伸出双手,敞怀要来抱起他的父亲的样子。而他的阿妈,看着前来接他们母子俩的丈夫比6年前苍老了许多,不知是喜悦还是伤感,鼻子竟然发酸,眼睛也湿润了,泪随之如断线的珠儿滚滚而下……她将紧紧拽着她手、局促、怯懦、陌生地望着他父亲的儿子,往已经蹲下身子的丈夫的怀中推,说:“阿威,叫,快叫你阿爸。”

古连祥将瘦弱、怯生生的儿子抱起来的时候,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被他抱起来的儿子古国威,却将身子僵硬地向后仰着、将头扭到了一边,就是不叫“阿爸”。

当然,如果不是家中发生了重大变故,这对在异国首都繁华港口相聚却无言的父子的见面时间,会再往后延续几年也不是不可能的。

 

第二章    颠沛流离的童年

 

1923年,古国威的小手被母亲那双长满老茧的手紧紧拽着,在人来煦攘,热闹非凡的松口镇火船码头,第一次坐上堆满货物的大驳艇,踏上远度重洋去寻父的前夕,家中发生了一件让他从此永远失去阿婆的悲惨事情——阿婆在一个没有月亮的黑夜,猝死在那张阿婆睡了几十年的、破旧的木板床上。

阿婆死后不久,阿妈就七拚八凑地借了些盘缠,带着幼小的小儿下南洋——寻夫。

 

   背景离乡为寻夫

 

192310月的一天,他被母亲时而牵着小手时而抱在怀中,走了一天的山路到松口的火船码头乘火轮船远度重洋去南洋时,只有六岁。他依稀记得,一路上阿妈的泪好像没有干过。他那个时候,不太明白马上就要同阿爸他们相聚的阿妈为什么要哭。他还依稀记得,当他看着阿妈流泪时,他的心中也没怎么难过,而是对这次出远门,充满着前所未有的兴奋和好奇。就要看到火船码头了,就要看到大轮船了,就要见到阿爸了,就要见到阿哥了,就要到很远很远的非洲去了,就要看到大海了……等等,这一切的一切,足以构成让一个不谙世事的儿童兴奋、好奇不已的理由。因为他一点也不知道,父亲当年被水客带到南洋,他与母亲背井离乡千里万里去寻父,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生活所迫;他更不知道,当他和阿妈踏上寻父之路时,阿妈的阿妈、他的外婆正处在病危之中;他也不知道,其实他同母亲走上的这条寻父之路,前景并不十分光明,更不美好,甚而是黯然的……生活的千辛万苦和磨难,在他们踏上离开家园的那一刻起,就隐匿在他们不知的地方,随时准备出来侵扰他们、磨砺他们,锻打他们的意志。

但是,这一天,幼小的他和母亲,还是在路上充满期冀、充满好奇地往前走着。如所有不可预见自己前面的路是坎坷或是平坦的人一样,匆匆忙忙往前赶着路。以为前面等着他们去到达的,是一盏明亮的灯,是一座灯火辉煌的宫殿,是比现实生活要好许多的彼岸和港湾……然而命运的乖舛,生活的不测,往往总是会把人们对生活的期冀砸得七零八落,支离破碎……

在一天的路途中,偶尔地,在他那颗幼稚的心灵中,也有一小会儿的时间,会想起死去的阿婆。每每想起再也见不到阿婆时,他的心中就会很难过。几次差点就要难过得掉泪了。可是很快地,这种难过,就会被一路的风景和要去松口火船码头乘船到很远的地方去的好奇心和期冀所替代。在他兴奋的时候,他会望着天上飞的鸟儿问:阿妈,我们为什么不能变成一个鸟儿,飞到阿爸阿哥他们那儿去哩?那该有多快呀。过一会儿,他又会说:阿妈,我要是一只大鸟该有多好,你就可以骑在我的背上,我就可以展开翅膀飞翔把你带到阿爸的身边……说着,他还伸出双手,做出像鸟儿一样飞翔的动作。可爱极了。

路上,阿妈不很伤悲的时候,就会对幼小的他说一些他似懂非懂的话。阿妈说:儿唔,若不是你阿婆猝死,若不是南洋你的阿爸阿哥他们没有人照料,我断然是不会带你去南洋那种鬼地方的。听说那儿的人野蛮得很,对华人更是野蛮。这么多年到那儿去的客家人,没有几个发了财的。拚死拚活干一辈子,还是一个穷光蛋。有的把命都搭进去了客死他乡……一路上,阿妈还唠唠叨叨地说了许多许多他听不懂的话。阿妈将幼小的儿子,当作大人一样,时而对他倾诉着心中的伤愁。

在阿妈说到阿婆时,幼小的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阿婆猝死的那天晚上发生的一些事情……

 

   深夜他被一阵嘤嘤的哭泣声吵醒

 

阿婆猝死的时候,是个漆黑一团的夜晚。

阿婆猝死之前没有任何征兆。

那天深夜,睡梦中的他,被一阵嘈杂又夹杂着压抑的嘤嘤哭泣声吵醒。醒后,他先是用小手揉了揉惺松的睡眼,而后又于黑暗中伸手去摸阿妈睡的那边,见阿妈睡觉的那边是空的,一阵恐惧向他袭来,他不知每夜搂着他睡觉的阿妈此时为何不在床上,不在他的身边。“阿妈。”他小声地叫了一声。没人应。“阿妈。”他又叫了一声。还是没人应。“阿妈、阿婆,我怕我怕。”他望着漆黑一团的空间,大声地喊。鼻子抽了抽,嘴巴瘪了瘪,稚气的声音中有了哭腔。尽管他已经快要被吓得哭出声来,尽管平日阿妈在这个时候总是会在他身边搂着他睡觉,可是今天的此时,黑咕隆咚的房间里,除了回荡着他带有哭腔的、胆怯的喊声外,依然听不到阿妈的应答声。他终是被吓得在黑暗中大声哭了起来。他哭着喊着:“阿妈阿婆”时,赤脚哧溜下了床。他要去找阿婆,他要去找阿妈。幼稚的他,不知道总是陪着他、搂着他睡觉的阿妈,今晚这么晚,或明天这么早就去了哪里。他更不知他家中正在发生一件会让他悲痛万分,同时也会彻底改变他和阿妈生活轨迹的事情——爱他如心肝宝贝,白天还带着他到地里去锄过草的阿婆突发急病,此时正处在命悬一线的垂危之中。他要找的阿妈正在阿婆的病榻前,守望着已有好几个时辰不省人事的阿婆暗自落泪,嘤嘤哭泣多时。

阿婆的病床前,除了伤心落泪的阿妈外,还有被阿妈请来的涔郎中和闻讯赶来的自家的大伯大妈和阿叔阿婶们。他们都垂手低头地伫立在阿婆的病榻前,小声嘁嘁喁喁地说着什么悲戚的话。他们的脸庞都是那样悲痛而凝重,他们的神情是那样的哀伤而忧愁。昏暗飘渺的小豆油灯灯光,将他们的身影拉长拉细,飘飘渺渺、歪歪斜斜地投到了那壁陈旧的、千苍百孔的老土墙上。

坐在床沿边给阿婆把脉的涔郎中,将把过脉的阿婆枯瘦的手放回薄棉被后,缓缓站起身子,摇摇头,望了一眼蹲在床边小声嘤嘤抽泣的桂英,而后又望了望站在病榻前的叔叔伯伯们,声音极小地说:“准备后事吧。”小男孩国威,就是涔郎中在说“准备后事吧”的时候,哭着走进阿婆的卧房。

涔郎中说“准备后事吧”的声音虽小,但在伤心暗泣的桂英却听得真切。涔郎中的话音刚落,桂英就再也克制不住地放声哀哭起来。见阿妈在伤心地哀哭,一点也不知家中正在发生什么事儿的他,本是伤心的他,也扑进阿妈的怀中,放开喉咙哇哇地大声哭了起来。母子俩一长一短的哀哭声混合在一起,在昏暗、狭窄的屋子中盘旋,使得这个原本贫寒、穷困家庭的悲惨、哀伤的气氛更加地凝重。几个年长的阿婶们在劝说哀哭的桂英时,也跟着掉下了心酸、同情的泪。几个伯伯叔叔们,唉声叹气地商量着为老人如何办理出殡的后事。瞬时间,这个黑暗的夜晚,远在南洋谋生的古连祥并不宽敞的梅县溪口村的家中,被哀伤、悲痛的气氛笼罩得严严实实。

“是不是要托水客给阿祥报个信唔?”长满一脸络腮胡子的心泰阿伯,站在飘渺、昏暗的灯光下,小声地问。“是唔,是该给他报个信唔。”不知是哪个声音沙哑的阿婶插了一句。

遇事历来很有主见,也很果断的观润阿叔说:“按习俗,是要通知阿祥回来同阿婆见最后一面。可是隔着千重山万重水的,路途这么遥远,如何通知得到。等他接到报丧的信时,不知要到猴年马月了。他就是变成鸟儿飞回来,怕也是赶不及了。何不如不让他晓得算了,免得让他在外为不能给阿婆送终而伤心、难过,影响他在外面的前程。”

“那也是唔,我们就帮着他媳妇将阿婆的后事给办了吧。阿祥在家时,对我们各个的家庭,也没少帮助过。现在他们家有难了,我们这些叔伯兄弟们,可不能袖手旁观唔。”读过几年私塾,知书达理,性情也很仗义耿直的亚莱阿伯说。“如果大家没有意见,事情就这么定了。还是同往常一样,一家有难大家支援。有钱的人家就多出点钱,没钱的人家就多出点力。”稍许,他又补充说。

“行唔行唔。就按你说的办吧,我们没意见。”几个婶婶、伯伯、叔叔们几乎是异口同声说。

大家意见一致后,就商量着如何将阿婆的丧事办得尽可能的体面一些,周到一些。“我看啦,‘走七’、‘七七’、‘四七’、‘做七’、‘圆七(注:19即七七。为大七,一般中上家庭,常备牲醴果品等延僧诵经,仪式如同临丧做斋——作者注这些我们客家人的丧葬习俗一样也不能少地给阿婆做完。让阿婆走得安心,让阿祥在外放心。”末了,还是亚莱阿伯说。“那是那是。那是一样也不能少地样样做到堂(位)唔。”在场的叔叔伯伯婶婶们不约而同地附和。接下来大家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说:“我出钱置筵席”;

“我出钱做老人的上六下四(注:20)的寿衣”;

“我出钱做寿棺”;

“我们家没有钱,就多跑些路,到阿婆外祖母舅家及各个亲戚家报丧。在门前和村子附近的路口贴出讣告。”正在大家说得热烈的时候,阿婆一直紧闭着的双目突然睁开了,但目光是混浊而了无生机的。

“阿嫂”

“阿妈”

“阿婆。”

“弟妹你终于醒来了。可把我们吓死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见阿婆睁开了双眼,都以为她会好起来了,一下子全涌到床前。高兴地叫着她、喊着她。阿婆似是听见了大家的喊声,艰难地睁开眼后,努力地望着房门外,将枯槁的手抬了抬,好像要指一个方向,喉咙间也发出了“唔唔唔”的声音,像是要说什么话。可是,待哭得伤心的桂英擦了把泪,匍下身子伸头将耳朵贴在她嘴边时,“唉”只听她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刚睁开的双眼,就攸地又闭上了。刚抬了抬的手,也无力地落在了床沿边儿。阿婆双眼闭上后,双眼的眼角边无声地流下了两行混浊的泪……

“阿妈,你醒醒,你醒醒看看我是谁唔。阿妈……”见阿妈又闭上了双眼,儿媳桂英凄厉地叫了一声,一下子扑在了阿婆的身上,摇着阿婆枯瘦的身子,悲怆地哭着说。

“阿婆阿婆阿婆你睁开眼唔。”幼小的国威见阿妈扑在阿婆身上呼叫,也伸出小手拉着阿婆的手直摇晃着叫个不停。

阿婆再次闭上眼时,还没离开的涔郎中,走至床前,躬下身子,再次把了把阿婆的脉后,摇了摇头,悲戚地说:“发丧吧。”涔郎中的话音刚落,桂英就匍伏下身子,抱着阿婆的身子嚎啕起来:“阿妈唔,您怎么就这样走了唔,您这一走,可叫我如何向阿祥交待唔……”见阿妈扑在阿婆的身上哭,小国威也扑了上去,哭着叫着“阿婆阿婆你醒醒。”可是,已经断了气的阿婆任儿媳桂英和孙子国威怎样悲天怆地地哭喊,她的双眼就再也没有睁开。

阿婆临终时,没有留下一句遗言。阿婆辞世的这年,是1923年。享年65岁。

给阿婆摆孝堂时,观润叔回自家屋去拿下一匹上好的白布,挂在阿婆的遗体前。香桌,灵位牌在大家的忙活下也很快在正厅堂摆好了

一生勤劳、慈爱、也算健康的阿婆走得极是猝然,猝然得没有给她疼爱的孙子留下半句遗言。阿婆的猝死,给幼小的他的心灵,造成的阴影是无以抹去的。阿婆去世好长一段时间,幼小的他,总是在梦中见到阿婆如往常一样带着他上山砍柴或下地锄草或给他洗澡。有天晚上,他梦见自己又同阿婆上山去砍柴。在砍柴回家的途中歇息时,阿婆像变戏法一样,由怀中拿出一个小包裹,那里面装着阿婆头天晚上,特意为他准备好的一只煮熟的鸡蛋和一块荞麦饼。阿婆慈祥地看着他吃鸡蛋和荞麦饼的时候,还撩起衣襟给他擦额头上的汗珠儿。他幸福极了。当他想将头依偎进阿婆的怀中撒撒娇时,阿婆却突然不见了。他吓得一家伙弹跳起来,大哭不止。边哭边喊:阿婆阿婆您回来您回来,阿威要您回来……他被母亲摇醒时,泪水四溢,抽泣不已。他抽咽着对阿妈说:“阿妈阿妈,我又梦见阿婆了。我梦见她带着我到山上砍柴,她还给我鸡蛋吃,给我擦汗了。”见他这样说,阿妈心中也是一阵心酸。唉叹不已。

阿妈举债带他漂洋过海下南洋时,是在自家的伯伯叔叔们的帮助下,请了鼓乐、道师为阿婆举行祭奠,焚化灵屋(注:21纸扎的灵屋),做了“圆七”之后的下个月最后的几天。  

阿婆的墓碑是村子里远近有名的石匠阿富刻的。阿富在阿婆的墓碑上刻着:XX孺人之墓”。(注:22“孺人”本是古代对七品以上官员的母亲和诰命夫人的尊称,而客家人对卒后客家妇女的这一称号,源于南宋。据传,南宋末代皇帝赵昺在水路被元兵追赶,危难关头,岸上突然走来一队打柴的客家妇女,她们个个手提镰刀,肩扛竹扁担,元兵以为是宋的援兵,仓皇而逃。皇帝见元兵溃退,大喜。为了报答客家妇女的救命之恩,封卒死的客家妇女为“孺人”。)

母亲临走前的头一天,牵着六岁的小儿阿威,提着供品到阿婆的坟前去作了最后的祭祀。母亲跪在阿婆的坟前默哀之时,细叨:阿妈,三年之后,我们一定会回来,按客家人的遗俗为您举行风风光光的二次安葬(注:23二次葬:即亲属逝世后,先用棺木埋葬,三年后取出骸骨装入陶罐中,重新建坟立碑。客家人在长期辗转迁徙过程中,眷恋祖先。为了不至于使祖先和亲人的骸骨遗落他乡,常常会在迁徙的过程中,把先祖和已故亲人的骨骸带在身旁,一起迁到新居住的地方再行安葬。这一习俗一直沿袭至今,成为客家人独特的丧葬仪式——二次葬。)到那时,您的儿孙们都会回来看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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