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第二生命三部曲
(2008-09-04 18:35: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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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再复一种真实的行为语言没有标点没有文采 |
分类: 朱晓玲读书记及书讯 |
第二生命三部曲
刘再复
贾宝玉居住的父母府第,是江南第一大贵族府第,而宝玉本身又是府中的第一快乐王子。荣国府虽不是宫廷,但府中布满峥嵘轩峻的厅殿楼阁和蓊蔚湮润的花木山石,还有成群成队的男仆女婢,却胜似宫廷。家道中落后虽减少了气象,但仍不失为钟鸣鼎食的浮华之家。然而,即使是处于全盛的黄金时代,贾宝玉也不迷恋这个家,胸前的玉石丢失了几回——他的灵魂早已出走了好几次。他被视为性情乖僻的异端,实际上心中拥有万种真挚情思。一个又一个清澈如水的诗化生命在面前毁灭,自己还顶着桂冠如行尸走肉,这还有人的样子吗?千里长棚下的华贵筵宴,世人闻到的全是香味,偏是快乐王子闻到朽味与血腥味?一个处于如此环境中的身心怎能不分裂、不迷惘?怎能不寻求解脱?如果说,林黛玉最后的行为语言是焚烧诗稿,用一把火否定她生存过的世界,那么,贾宝玉则是用一走了之的行为语言否定父母府第内外人们所迷恋与追求的梦幻世界。一种真实的行为语言,没有标点,没有文采,没有铺设,却否定了一个权力帝国与金钱帝国。《石头记》的故事,其实是一块多余的石头否定一个欲望横流的泥世界的故事。贾宝玉的出走,乃是走出争名夺利的泥世界,被男人弄成肮脏沼泽的荒诞世界。
释迦牟尼和贾宝玉的出走是宫廷王子与贵族王子的出走,可说是青年出走,而托尔斯泰的出走则是八十二岁老翁的出走。一九一O年十月三十一日早晨,他突然离开沙莫尔金诺村,往高加索方向南行,可是,很快就在途中得了重病,十一月七日就在梁赞——马拉尔铁路的阿斯塔波沃站逝世。当时的托尔斯泰可不是等闲之辈,而是一个已经完成《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等千古名著的托尔斯泰,一个名满全球、誉满全球的托尔斯泰,而且是一个拥有大群农奴与大农庄的托尔斯泰。他的名望高到什么程度?当他坐在海边时,高尔基看着他,觉得他彷佛便是上帝本身。然而,正是这个可以“乱真”上帝的人,整天寝食不安,灵魂动荡无休,最后登上一列通往死亡的火车,诀别家园。他的这一行为语言一直是一个谜,让酷爱他的读者目瞪口呆。这是怎么了?我们尊崇的精神偶像发疯了吗?我们为之倾倒的娜塔莎、安娜·卡列尼娜和玛丝洛娃,也不能留住他吗?对着这个谜,我思索了整整十年,从一九八九年踏上美国的土地在密茨根湖畔就开始思索,每次思索都激动得灵魂打颤。此时,我要说:我爱出走前的托尔斯泰,但更爱出走后的托尔斯泰。托尔斯泰是一个边写作边否定自己的大作家,他最后的出走是一部最精彩的自我批判与社会批判的大书。
和贾宝玉一样,托尔斯泰在双脚尚未走出家园时,灵魂已多次走出家园。五十岁左右,他的灵魂就经历了一次爆炸性的地震,一次对自己的彻底否定。他突然觉得生命面临深渊,他能呼吸,能吃能喝能睡,但不能生活下去了。“我,身体强健而幸福的人,感到再不能生活下去。”他感到有一种无可抑制的力量硬要把他推向生命之外。为了抗拒这种力量,他把家裏的绳子藏起来,以防自杀。托尔斯泰思想为什么如此激荡?为什么如此急于想走出自己的生命?原来,他正受到一种巨大的、无形的压抑,这就是良知的压抑。他不仅看到乡村也看到大都市底层贫民的惨状。他看到惨状下的生命没有生活。惨状刺激着他,“我们在吃肉,他们却在挨饿”,他受不了,“人不能这样过活”,他对朋友叫喊、号哭、挥动拳头,完全陷入绝望。他必须出走,只有出走才能使他从绝望的感受中走出来,也只有出走,才能使他与污浊的现实图景拉开距离。因此,他的最后的行为语言,我们可以读作对外在世界情景的内心拒绝,尽管这种情景无可更改,但还是要拒绝。除了近乎神经质的慈悲之外,他还极端憎恶自己,觉得自己也在过着另一种形式的非人生活:和没有灵魂的所谓作家诗人鬼混,和奴役人间的各种奴隶主共谋,甚至当人生已变得毫无意义时还幻想艺术会有意义。他把这一切都写成了《忏悔录》。
当我意识到自我放逐也是自我回归的时候,心境一下子变了,我也有理由从情感深处发出微笑:我在落矶山下,彷佛什么都没有,可是我却拥有一种梦寐以求的安静与自由表达的权利。自由表达,这是怎样的价值,我一直找不到适应的字眼来形容它。但我知道,当我拥有它的时候,我便回到生命的高贵之中。凭这一点,就应当高兴,就应当像佛陀那样与朋友学生作拈花微笑的心灵游戏。
在自我回归的路上,我特别要感谢我国的伟大哲学家老子。拥有自由表达的权利,这仅仅是个前提,从这一前提出发,该回到哪裏去?我在这个问题面前徘徊了好久,是老子告诉我:“复归于婴儿”——你应回归到婴儿状态。《道德经》一次又一次地发出这样的呼唤。伟大的先哲从根本上启发我,我真的按照他的呼唤给自己提出返回童心的口号,并开辟了两个童心向度:一是返回到刚来人间那最初的一刻,找寻那一瞬间柔和的目光,未被世俗的尘埃与知识的尘埃所染污的目光。二是返回《山海经》时代故国最本真、最本然的精神文化,精卫、夸父所代表的没有世俗包袱、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文化。真的走“出来”了,又真的返“回去”了。在异邦的土地上,我真的以全部生命拥抱女娲、拥抱精卫、拥抱夸父与大禹,从拥抱《山海经》一直到拥抱《红楼梦》,中间还有魏晋风骨、明末性情、禅宗慧悟等英华精粹。以往读的是“老三篇”,这回读的是“老三经”:《山海经》、《道德经》和《六祖坛经》。对于古代经典与古代英雄故事,我不再用头脑去阅读,而是用生命去阅读,用曾经在艰难困苦的险风恶浪中滚打过的生命去阅读,因此,都读出心得与力量。
在回归之旅中,我除了与创世纪的原始英雄们相逢之外,还与老子、稽康、达摩、慧能、李贽、曹雪芹等伟大的灵魂相逢。我第一次向他们深深鞠躬,并和他们的灵魂展开论辩和对话。我走进他们的身体裏,他们也走进我的身体裏,他们就是我的祖国,我的故乡,我的文化。于是,我非常具体地感到祖国、故乡就在我的身驱裏,也非常具体地感到祖国故乡和我来到另一片土地。祖国具体到伸手就可触摸得到,故乡也充满质感。因为有这种感觉,我便抽象出两个概念,原来,祖国可以分为物质结构的祖国和性情结构的祖国,我虽然告别物质结构的祖国,却回归到性情结构的祖国,而这个祖国此刻就在我的骨髓深处。背负着祖国,我从东方的天涯走向西方的天涯,走得愈远,就回归得愈深。走到后来,自我、祖国、故乡、婴儿、自由之神,全汇合成一处,那正是我生命的大同世界。
来,也一定要走进去,生命的诗意就在这出出入入的内在神游之中。
就在回归故国精神本源而与老子、慧能、贾宝玉等伟大灵魂的相逢中,我发现他们有和基督一样的身影和血液。老子诞生得比基督早暂且不说。而慧能、贾宝玉,简直可以说是东方基督,他们的大爱之心与慈悲之心哪一点比基督逊色?慧能虽是宗教领袖,但他并不迷信教门偶像,更不向往宫廷桂冠和大师名号,连传宗接代的衣砵也不在乎。贾宝玉则爱一切人与宽恕一切人,连“劣种”兄弟贾环和欲望的化身薛墦也不视为“异类”。伟大灵魂的深渊,流淌着一样清澈的泉水,其灵犀本就相通。我既漂流海外,穿梭于东、西方之间,本就应当特别留心这相通处。
二OO二年二月
转自刘再复博客:特别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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