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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凝中篇小说连载《越狱》意识流一层层 |
分类: 中篇小说 |
六
又一个黎明。当他沙袋似的双腿走出干涸的河谷,踏上荒原最后一道冲击锥,期望
已久的景象突如其来拉开了帷幕:
戈壁滩,波浪起伏的沙丘仿佛一条自梦中惊醒的的黄龙,朦朦胧胧睁开半只充血的
独眼,那鲜红欲滴的旭日,面对面,上上下下,和他相互打量着,暗暗掂量着陌生
崭新的对手。看着、看着,他的瞳孔渐渐散了光:以山脚为基点,巨龙自东方地平
线昂起头,挺起腰杆,流云飞雾的身躯缓缓上升、上升,直至呈九十度角直立,如
魔瓶里释放出来的神灯精灵,一座通天塔,森森横亘在他心灵的窗户前面.....
霎时,他的胸腔被抽成一个真空,腿一软,瘫坐在碎石堆上.....
迈出这一步,就正式脱离了人类社会,逃得越远,越自由;越自由,也就越凶险。
虽然这社会龌龊到了骨髓,冰冷到了血液,但它到底是由和我一样的同类分子构成,那些警官、狱卒、同僚犯人,大多数也并非妖魔鬼怪狼心狗肺,其中还是有不少好人,甚至可引为知心朋友、难兄难弟。挣扎在这文明圈里,生物原理丛林法则让人难以忍受,可毕竟还有碗饭吃、有口水喝,有人操着同样的语言和自己打哈哈、谈天说地;有一个阴暗肮脏但却足以遮风挡雨,远远胜过蓝天作被大地当床的一块角落。而一旦跑到了圈外,从此就踏上了一条生死未卜的不归路。
眼前这沙漠,莽莽滚滚无边无际,沙丘连着沙丘,从地平线到地平线,荒得不含半
点杂质,野得一尘不染,荒野得竟是如此地完美彻底。这是西游记里的火焰山,还
是塔里木盆地的死亡之海?这是人呆的地方吗?这是生物应该存在的场所吗,包括
那渴不死的骆驼、飞不死的苍鹰?踏进这生命禁区,岂不等于只身登上火星,明摆
着有去无回、万劫不复!刚刚逃出一座监狱,旋即陷入更大的一座。我这是何苦来
着,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天那.....
他双手半举起来,绕去自己的后脑勺,解开那里扎紧的两股麻绳,摘下深度近视眼
镜 ─ 那他视为半条性命的家当,随手放去一旁的地上。闭上眼睛,许久,一动不
动,忽地又睁开,急急伸出手去,自贴胸内衣口袋取出一个小纸包,一层层打开,
两只比冬天里的雪狼还孤独阴郁的眼目放出光来,映照着戈壁清晨的太阳:照片上
那水灵水灵的少女,正冲着他明明亮亮地笑,沙漠里一汪清泉,荒原夜空的长庚。
才只这么一瞥,他眼前一阵发黑,象是患上了喜马拉雅雪盲。不敢再看下去,两只
手哆里哆嗦,匆匆收拾起来,物归原位。接着人往后一仰,如同一大块乌黄的烂泥,铺摊在冰冷的地上.....
临发配沙漠前一天,她来探监,唯一的一次,以他妹妹的名义,用两万元人民币成
交的机会。一见到他,她立即笑了,象以往那样,一见他她就忍不住要笑,温柔地
笑、欢快地笑、羞涩地笑、忘情地笑,只是笑不够。此时此刻,她笑得盈盈灿灿、
流光四溢,笑得一刀又一刀戳着他的五脏六肺。他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来,只是分秒必争,死死盯着她,盯着她花蕾初绽的面庞、花枝娇柔的身体,象是
要将其从头到脚,一口囫囵下去,带去海角天涯。
她也没什么话,她从来就不善言辞,只是笑,一边眼睛里闪烁着泪花,一边微笑不
停。终于,他也跟着笑了,开始比哭还难看,渐渐地自然了许多。就这样,他俩相
视而笑,渡过了最后这几十秒钟。该走了,她收起了笑容,轻声留下一句:“哥,
你等我,等我长大,我是你的,这辈子!”这话激活了他的泪腺,立马决了堤,更
引发了他的歇斯底里,哗啦啦一片脚镣响起,他猛虎下山朝她扑去,“轰”的一声,后脑勺结结实实挨了一警棍,一棵自根部被斫断的杨柳,他直挺挺倒了下去,半道上,太阳穴将墙壁砸出来一个窟窿。
从此,九年沙漠监狱,几千个日子,白天在采石场,黑夜在牢房,他再没哭过,而
只是笑,傻笑呆笑阴笑狂笑,莫名其妙地笑,皮笑肉不笑。到后来,他变得只会笑,再也不会哭了。
眼下,哭笑已是过眼烟云,这回在劫难逃,死定了。死他妈的就死吧!不越狱,生
不如死几十年,到头来还是难逃一死;自由自在天高地广几十天也是一死,生命是
一道选择题,横竖左右不就是一死么。不后悔,死不后悔,被后悔药毒死那才叫窝
囊透顶。逃离为了归来,进入为了出去,这是一个无可逃避的循环周期,命中注定。
因为爱,所以死;因为死,所以爱。生命想穿了就是这两桩事情。最终不是在大漠
中风化成不朽的木乃伊,就是九死一生去和梦中情人相会,二者必居其一,哪个都
不错!
荒原位于什么地理位置,沙漠有多长多宽,他毫无概念。从小对天文地理兴趣浓厚,但却没能学得更好,书本知识又脱离实际,不然根据时令和与之对应的日月星辰的运行轨道,应该可以计算出眼下所处的经纬度,进而推断出大致的地理方位。不过,知道了具体方位又怎样,路还不是要一步一个脚印地丈量下去。眼下重要的不是方位,而是方向。只要把握住总体方向,逃亡就将少走弯路,直至成功的彼岸。
他在心里勾勒出一张大地图,再配上一幅幅鲜活的画面:第一阶段,面向东北,冲
出荒原进入沙漠,往戈壁的心脏走,最终彻底逃出追捕者的辐射圈,就此成为真正
意义上的自由人。旷野上的自由虽然很可能短暂,但宁肯倒毙于大自然母亲的怀抱,也不要死于同类的毒手,所以叫作真正的自由。
第二阶段,折向正南,一头扎到底。南方有座无名大草原,草原上有丰盛的植物花
果,取之不竭的河流湖泊,及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各种动物,光遍布于河滩
草丛的鸟蛋就可以维持基本生存,更不用说那不会跑的兔崽子、落单的小绵羊、傻
呵呵的大马哈鱼,实在不行泥鳅、青蛙、昆虫甚至田鼠蟑螂也成。他是喜欢肉食的,这几年肚皮受尽了委屈。
当然更令人神往的不是饮食,而是南方有火车,火车通往西方自由天地、极乐世界。那里没有皮鞭和镣铐,没有人把人当牲口,没有终身监禁和苦役,而应有尽有阳光、棕榈和沙滩。无数次,他在梦中和他的天使约定,有朝一日在那人间天堂重逢。
意识流一层层朦胧,袅袅飘上云端,他仰天躺在荒原与沙漠的交界点,步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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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晴朗的夜晚,他以星象定方向。眼下是五月初,所谓斗柄东指,天下皆春,一个星 座加一颗星,东南西北已经在握:大熊座正位于子午圈上,距离天顶仅一步之遥, 壮丽的北斗七星当空高悬、彻夜不落;勺头连线指向地轴顶端的北极星,斗柄延伸 出去是明亮的大角星,卓然挺立于东方闪耀着橙色光辉的五边形,牧夫座。与北极 星遥相呼应,南天的狮子座雄据于春季星空的中心,反问号构成狮子头,三角形权 作狮尾,头西尾东,其间那火红的明星驰名遐迩 ─ 轩辕十四,全天球四大王星之 一。雄狮镇压地头蛇,在更遥远的南部星空,长蛇座蜿蜒逶迤,平行横跨于地平线 上方,此时也已全部展现。 接连好几个夜晚,乌云压顶风沙弥天,甭说抬头望不见一颗星星,六七八级的大风 挟裹着棱角鲜明的沙粒鬼哭狼嚎而来,打在脸孔、脖子、身上皮肤裸露处,浸出点 点斑斑血迹,眼睛睁开了都要给吹瞎掉,如果没有两排又长又密的睫毛外加双重眼 睑,象骆驼那样。这也难不倒他,活在这块土地已经几个寒暑,通过细心观察,他 了解到这里一年到头包括短促的春天刮的全是西北风,估计南方有巨大无匹的山脉,不是天山就是昆仑,隔阻了亚热带印度洋吹来湿润的风。那么就以风向来定位。垂直于西北风,跋涉在沙尘暴,半闭着眼睛跌跌撞撞、走走停停,一整个夜晚最多才 七八里,也比原地坐等风平沙静强,那样的话不被沙土活埋也要冻死,不冻死也得 愁死,而走死也比活埋冻毙愁死,更能让人接受。 昼伏夜行马不停蹄,除了吃喝拉撒睡和必要的小憩,他将所有时间用于走路。除了 走,还是走;走得快最好,走得慢也不停;只要走就行,不走不行。走、走、走, 他将自己走成了一台永动机,骨头作活塞,关节作齿轮,血液作润滑油,心脏作发 动机。 倒不完全因为距离即自由、时间就是生命,而是因为只有走,才能使他这早己不堪 重负的大脑肌体,暂时停止那些无谓的日常运转,即使不能彻底停止至少也消弱几 成,而只有当大脑被行走催眠过去了,冥思狂想的活动空间为生物本能占领,他的 身体才能生产某种物质不灭能量,支撑着他继续走下去,竭力活下来。停止行走意 味着死亡的加速逼近,思考是通往坟墓的一条捷径,生存的理想境界是身体的活跃、 大脑的麻木。当终于领悟到这些道理,他自认找到了荒漠求生法则。 脱离荒原进入沙漠好几天了,荒原和沙漠的本质区别在哪里,学问上他不十分清楚。 他只知道,荒原上多的是石头,沙漠里多的是沙子,而石头和沙子对他来讲是一回 事情,如果没有水的话。 头顶乌云,肩膀上扛着风沙,他走着、走着,每隔一定时间,就忍不住卸下吊在脖 子上的水袋,拎在手里上下掂量着。“我象葛朗台数着自己保险柜里的黄金”─ 他 想从自嘲中找点乐观,但显然不很成功。水还剩下两三杯,干粮也半斤八两的,顶 破天还能维持三两天。担子越来越轻,心越来越重。 自逃亡开始起,他就已经未雨绸缪,以备用塑料袋贮存自己的尿液。量一直很少, 没等到需要喝的时候就派上了其它用场,太阳毒辣时抹在额头、四肢上去火降温, 效果还不错,也就不能算是浪费。随着时间的漂移,体内的水分越来越稀薄,排泄 也就难以为继,眼下忍着疼痛憋出来的滴滴答答,已是尿和血的混合体,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又一个黄昏,太阳落沙漠了,风沙也终于告一段落。他睡醒了过来 ─ 生物钟已经 十分准时。闭着眼睛身子不动,醒醒透,意识流刚刚接上电波,第一感觉是肚子里 的肌肉抽了筋,象是有一打蛔虫在四下乱窜,疼得头倒是不那么晕乎了,精神头清 爽了些许。慢慢睁开双眼,一片黑暗,一把掀开盖在上半身包括脑袋在内的老棉袄:噢,天还亮着。 懒洋洋,自沙土里挪出身子,灰头土脸爬起来,站稳了,一头撞进眼帘的又是一望 无际的金黄颜色,莽莽滚滚,浑天浑地,一时间,他勃然大怒了:“大漠孤烟直, 长河落日圆”,哪个狗屁诗人,胡诌的什么鸡巴玩意儿,他奶奶的骗死人不偿命, 这鬼地方哪里有烟,哪里又有河?操蛋! 几天沙尘暴居然给挺过来了,主要得益于夜行晓宿这一正确战术,但是体力消耗得 也很严重。白天愈发燥热了,吃了上顿没下顿,睡觉也不再管饱,一鼓作气走出沙 漠明摆着不现实了。谢天谢地身体倒是没大伤病,还能坚持多久取决水和粮食,不 能等弹尽粮绝了才想办法,那样的话体力将接济不上,万一脱水了更是死路一条。 看来不得不停止行军,开始找水、找食物了。追捕者终于被甩掉,沙漠取而代之成 为头号敌人,以不同形式的冷酷。 |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