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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原创朱晓玲短篇小说林中彩虹我将 |
分类: 短篇小说 |
那是个下着细雨的黄昏。我与虹作了一次深刻的交谈。当时我刚接到调离天池垭林场的通知。虹准备与杨高结婚。
我为什么调离天池垭林场,我在后面将会有所交待。而现在,我要告诉您的是,虹在这次与我的谈话中,还明确地告诉我,她讨厌我是由杨高的腿摔断后开始的。她一点也不留情面地说:“在此之前,我对你还是有好感的。没想到你这个人,这么年轻,心地竟是这样狭隘,阴暗,不能容人。”虹的尖锐批评,使我无地自容。她没说错,我的心地是很阴暗。尤其是对待我同她和杨高的问题上。我使了很多不为他们所知的坏招。
在杨高的腿摔断还没痊愈的时候,他儿子夭折的噩耗传来。杨高失子的悲痛欲绝,加重了他病情的恶化。虹在这时,几乎天天守候在他的病床前。
杨高的妻子很无情,在杨高住院期间,她一次也没去医院看杨高。她的这种行为确实令我们愤懑。为此,我几次出山到县城找杨高的妻子做她的思想工作,希望她去医院看看杨高,陪陪杨高。你瞧他妻子怎么说:“让他在外逞能啊。让他去与他的大山树林过日子啊。我以前忍着没与他分手,是看在儿子的份上,现在儿子死了,他与我还有什么关系……”死活也不去医院看杨高。
我劝杨高的妻子到医院去陪杨高,心中其实隐藏着一个私心。我希望他的妻子去将虹换下来。只有杨高的妻子去了,虹才肯离开医院。
可是,这两个女人,谁也不听我的。
我第二次出山,进县城到县人民医院看杨高时,虹对我的态度似乎比第一次的要好些。第一次我去医院看杨高时,虹正坐在杨高床头边的方凳上喂粥给躺在病床上的杨高吃。虹见我进来,视如仇敌。她将碗往床头柜上猛一顿放下,拂袖而去。
“虹。”杨高叫她,她也没转来。
那次我没忍心告诉他们,虹的母亲为虹和杨高的事,到林业局去闹过好几次。口口声声说是杨高勾引她的女儿。并强烈要求将她女儿调离天池垭林场。
虹的母亲去林业局闹过后,局长电话征求过我的意见,想将虹调走。我不同意。我对局长说:虹不能走。林场需要她,林场广大职工都需要她。从某种意义上讲,虹在林场起的作用,比我这个当场长的作用还大。
“好吧,我们尊重你们的意见。”末了,局长说。
我是真的怕虹走啊。
这次见到虹,她虽然再不是以那种仇视、鄙夷的眼光看我,可是由她眼神中,我再也看不见柔情似水的脉脉温情。
我在杨高的病床前坐了近一个小时,同他谈了林场中七七八八的一些碎事后,看时候不早了,起身告辞。
“你现在回林场?”杨高问我。
“不。我要到林业局去。送这月的报表到林业局。”我答。
天在此时,纷飞扬扬地飘起了雪花。我来时,天虽然黄黄的阴着,但没下雪。我没带伞。杨高将他的伞给我,并要虹送我。虹送我到住院部门口时,像是自语地说:“这天,怎么没刮风就下雪了呢?”俄刻又问:“场里同志们都还好吧?”“嗯,都很好。”我讷讷地答。心里不是个滋味。由虹的语气中,我感觉到虹原谅了我。
由医院出来,我心事重重地低头走在雪花弥漫的山城,真想打个地方大哭一场。而事实上,我必须将报表送到林业局去。而且要像模像样地走进林业局的大门。
真没想到,在林业局我又碰见了虹的母亲。
虹的母亲就坐在林业局蒋局长简陋的办公室。我将报表送到局办公室后,到蒋局长办公室去,想向他汇报一下林场近段时期的工作情况时,见虹的母亲正在同蒋局长唠唠叨叨地讲着什么。见我进来,虹的母亲霍地一下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尖说:“是你呀是你不让我女儿调走是吗?”声音尖细得令人发怵:“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女儿调走。瞧你这德性,就没安好心……”虹的母亲歇斯底里地尖声叫喊着说了很多难听的话。
局长、科长、办公室主任来了一大帮子人来劝她,都不管用。她继续神经质般地大声嚷着要我将她的女儿交出来。不然,她就拚了这条老命。可是,天知道,我又去向谁要虹啊!
面对虹的母亲的无理取闹,我沮丧地低垂着头,无言以对。
虹的母亲歇斯底里闹腾半天后,突然平静了。默默地流了好一会儿泪。我没有离开她。那天,我始终没有离开虹的母亲。并且,我请她吃了午饭。
虹的母亲,恢复平静后,看上去很慈祥。
已是到下班的时候了,我请她到附近餐馆就餐。她一点也没推辞,就随我走出了局长办公室。
在小餐馆等上菜进,虹的母亲喃喃地对我说了一句莫明其妙的话:“我和那个鬼地方在争夺虹。”她说的那个“鬼地方”,我后来才知道,是天池垭。
她继续说:“虹的魂丢在了那个鬼地方。虹被那个鬼地方迷住了心窍。”说完,两行清泪悄无声息地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流淌……
“人真是个怪物。”我望着情绪瞬息万变的虹的母亲,心中暗想。虹的身上,没有一点她母亲的影子。虹给人的感觉总是那种淡淡的甜美,温柔,像是永远不会有脾气一样柔柔的。如月亮。而她母亲,却这样变化无常。
流着泪水的母亲,继续对我讲着她唯一的女儿:
虹在十多年前就在天池垭生活过几年。在虹五岁的那一年,她的家里遭遇了大难。父母亲被分别送到沙洋农场和向阳湖五七干校接受劳动改造。虹的父母亲万般无奈下,只好将虹送到在远离省城的一个叫天池垭的山区、虹的舅舅家寄养。舅舅家居住在四面环山的天池垭山坳。整个村子只有五户人家。虹在天池垭生活的那几年,那儿还没有林场。
虹的舅舅家有个比虹大两岁的表哥,叫楚雄。待虹自然是好。
虹自来舅舅家后,舅舅全家将虹视若掌上明珠般疼爱。那个时候的天池垭根本没甚人迹。方圆几十里见不到一户人家。每每到夜深人静时,四山里传出鬼哭狼嚎的声音。虹就钻进舅母的怀里睡觉。后来虹慢慢长大了,常常跟着舅舅表哥到更深的山林去砍柴打猎。逐渐地,性格变得也如山里人一样野和豪放。却是厚道的表哥,在虹的面现反而表现得有些腼腆、局谨。虹很喜欢她表哥。以至于因表哥在她心目中至高无尚的地位,影响着她的人生观和爱情观。表哥在虹的面前,语言很短,但他对虹的呵护,却是无处不在。虹的心中装着表哥时,就感觉背靠一座大山。
然而,虹心目中的大山,在饿狼群面前只是可口的美味佳肴。
虹的表哥被狠群撕咬、吃得剩下骨头末的时候,只有十五岁。那天天气晴朗。一点儿也没有凶兆迹象。虹的表哥早晨吃过山圩粥后,就背着扁担,拿了砍刀进山砍柴。虹还送了表哥到村口那棵槐树底下。那天虹例假来了,没跟表哥一起进山砍柴。谁也不知表哥是什么时候遇上的狠群,也没有谁知道表哥同狠群搏斗了多长时间。当山里人点着火把,“吼吼吼”吼声一片,在一个被浓密的灌木林掩蔽着的山坳里将虹的表哥找到的时候,只看到一些肉星和骨头末。虹的表哥出门时扛着的扁担和砍刀离那堆骨头末有半里地远。沿路是已经凝固了的血迹。狼群是将搏斗得精疲力竭的表哥由散落着扁担砍刀的地方,拖到不易被人发现的灌木丛中进行噬食的。人们由砍刀上的血迹狼毛和断成两截的扁担判断分析,虹的表哥与狼群搏斗了至少有一个多小时或时间更长。这一年是1975年8月中旬的某一天。那一年的8月里,是个狼吃孩子的8月。
虹失去了情同手足的表哥,悲痛万分。几次差点跳悬自尽。只是因了对风烛残年的舅舅舅母牵挂,才使她活了下来。可怜苦命的舅舅舅母,双双在虹的父母亲刚刚平反昭雪那年的秋天,被泥石流埋葬了、吞噬了。泥石流如猛兽般吞噬了虹的舅舅他们整个村庄。虹逃了此劫,是她在那年的夏天,就被平反恢复原职的父母亲接回到了省城。当她得知舅舅舅母被泥石流吞噬的噩耗,由省城赶往天池垭时,她熟悉的村庄踪影全无。
当时,虹以为泥石流现象是自然现象和必然现象。读了更多的书后,她才知道,造成泥石流灾难的是人类自己。人类在大量砍伐森林的同时,也在砍伐人类自身的生命。
虹由这时起,她就立志要回天池垭。她说她自来到这个世界,命运就将她同天池垭紧紧地连在了一起。她的童年是连着天池垭的山,连着天池垭的雨、连着天池垭的雪、连着天池垭的一草一木一起度过的。
虹的母亲继续说:虹在家时,总是一套套对他们讲,人类要如何如何保持生态平衡,讲如何保护好森林。保护好生态平衡,就是保护好了人类自己的生命。她说野兽都是人类的朋友,她就是恨狼。
虹的母亲还说:我们把她接回省城读书,实指望她学业完成后,会留在我们身边。“可是你看……”虹的母亲讲得很伤感。她说:“我们对虹算是绝望了。”
虹是他们的唯一女儿,我知道他们担心什么。
而虹是执意要走她选定的路的,谁也改变不了她。
遗憾的是,虹却过早地离开了我们。离开了她所热爱的林业事业。她既没同我一起走完人生之路,也没同杨高一起走完人生之路。她去得是那样猝然。年仅二十八岁。
她是追她的童年梦去了吗?
虹是在一次扑救山火时被烧成重伤,医治无效身亡的。那时,我已调离天池垭林场快两年了。
我得知虹去世的消息时,我的心象是被谁捅了一刀。我于得到噩耗的当天就去了天池垭林场。
是杨高接待的我。
杨高在他和虹刚建立不久的新家,一间15平米的平房,接待的我。我调离林场后,杨高接替了我的职务。他的腿因那次事故落下了残疾,走路一跛一跛。我在虹的遗像前痴痴地坐着,杨高跛着腿忙前忙后地做了四碟菜。菜端上桌后,他由低矮的灶间拿出一瓶高度白干。杨高从不喝酒,这是我知道的。但是这次,他将自己碗中的酒倒得同我的一般多。他端起盛满酒的碗,说:“来,兄弟,让我们在虹的面前重归于好吧。”我没有同他碰杯,独自端起大碗酒,一仰脖子,咕噜咕噜地将酒喝完。喝完后,我又向杨高要酒喝。我记得杨高好像又拿出一瓶高度白干。我们又一分为二地喝完。我们喝着闷酒。我们用沉默,掩饰各自内心的痛苦。
我醉了,半句话都不想说。我想揍人。就揍杨高。他没有保护好虹。
次日,我醒来,见窗外淋淋沥沥地下着秋雨。我见在屋里晃来晃去的杨高鼻青脸肿。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是我昨晚揍的。杨高说:“很痛快,这样我的心里好受一些。”
其实,我根本没资格揍杨高。真的。我的内心曾是那样阴暗、肮脏。我曾试图逼迫过虹委身于我,事情未果后,将一肚子的怨气迁怒于杨高。尤其是当我得知虹即将与离过婚的杨高结婚的消息时,简直是气疯了。我对他们的婚姻进行了一系列、可以说是丧心病狂的破坏。首先我到局里去告过杨高道德品质败坏的黑状。强烈要求,要么杨高调走,要么我调走。还不辞辛苦跑了一次省城,将虹的母亲请来,逼虹调回省城。
非常有主见的虹,当然不会听凭她母亲摆布。更为出乎我意料的是,她母亲来天池垭同虹和杨高在一起呆了几天后,好像也改变了主意。不仅不反对他们的婚事,居然同意虹留在天池垭,同意虹和杨高结婚。
我实在没办法接受虹和杨高结婚这个事实。决定调离天池垭林场。
我在虹和杨高结婚的前一个星期,调离了天池垭。走得悲愤,怆然。
……
起床后,头痛欲裂的我,带上虹喜爱吃的桃酥和梨,避了杨高独自前往虹的墓地。
在虹的墓前,我低头默哀。萧瑟、冰凉的秋雨和着我的泪滴落在虹的坟头……良久,我将由南国带来的相思豆放在虹的坟前,用双手捧了新土覆盖了它……
我祈它和着我的相思,长成参天的大树,同天池垭茂密的森林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