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
朱晓玲中篇小说冬日的 |
分类: 中篇小说 |
审判长还没来,开庭的时间已经到了。人们在等待。有的在交头接耳地聊天。伊洁则同自己的记忆继续作着交谈……她历来喜欢自审,无论结果如何。
……
伊洁做梦也没想到,在那样一个如古堡般死寂的小镇上的某个夏日里的冥想,竟然在若干年后,搬到新居的地方实现了。
那一天的下午,失业在家的伊洁倒是没有对父亲的冥想。她正在为病瘫多年的老母亲搓腿揉背时,听到了敲门声,便起身去开门。站在门前的,是个显得很有些疲惫、年近五旬的陌生男人。那男人呲牙冲伊洁笑了笑,也许是过于疲惫之故,笑得很是勉强。伊洁却由他勉强的笑中看到了他满口东倒西歪、难看得要死的牙,让人见了就不会忘记。陌生男人笑过后,彬彬有礼地问:“请问林一军家住这幢楼吗?”问得有些怪怪的。
如果这位陌生男人问的不是林一军而是另外一个人,那么,这个故事也许不会有这么复杂。我们的主人公伊洁便会冷冷地回答:“不知道。”然后关上门,任他自己找去。事实上,她确实不知道谁谁住哪幢楼的几单元几层楼几门牌号。虽说搬到这儿已有好几年了,但她对周围邻居的情况一概不知,陌生得很。当然,别人也不知她姓甚名谁。这座城市的人,个个心气儿高得很,谁也不把谁放在眼中,老死不相往来。偏偏凑巧的是,在大搬迁时,房管局的房管员,阴错阳差地将两家的钥匙给弄错了,使得领到钥匙的两家都打不开各自分到的新居。几乎是在同一天的同一个时辰,两家户主都到房管局去询问。经查核,原来房管局的工作人员将他们两家的钥匙张家的给了李家,李家的给了张家。他们当即在房管局交换了钥匙。在交换钥匙时,林一军告诉伊洁说:“我叫林一军,在市体协工作。我们家就住你们家那幢楼的后面,也是四楼。欢迎你随时到我家来做客。”对林一军的过分热情,伊洁只是对他淡淡一笑,以示作答。她哪儿知道,林一军当时同他的小情人打得火热,如漆似胶。别人说,心中充满爱意的男人,对他所碰见的所有女孩,往往会表现出友善和怜香惜玉的情状,这一点似乎在林一军的身上得到了比较充分的验证。
……
“林一军”伊洁重复着这个名字。“他在后面一幢楼。二单元四楼。”说着的同时,还用右手食指向后面指了指。陌生男人道声谢就拎起行囊下楼去了。
这实在是一个没有任何特殊意义的日子,阳光也不明媚。然而,正是这个阳光并不明媚的日子,却为伊洁埋下了无可挽回的灾难的种子。我们的故事也由此发生了急遽的变化。
当然当然,如果说陌生男人要找的林一军这天在家,故事也许会向另一个方向发展。蹊跷的是,他要找的林一军不仅不在家,他的老婆、孩子也都不在家。他家的门铁将军把守着。敲不开门的陌生男人,不知何故,竟然又重返到伊洁的家中来了。
他提着背着几个大大的行囊,神情极疲惫。眼圈儿全是黑的,明显的睡眠不足。他放下右手拎着的行李,再次敲响了伊洁家的门。
听到敲门声,伊洁再次开门时,见站在眼前的仍是那个陌生男人,她蹙起眉头有些不耐烦地说:“怎么老是敲咱家门哩?又不认识。”顿了顿,又说:“不是告诉你了吗,林一军家在后面一幢楼,也是二单元四楼。”陌生男人像是没看见伊洁的不高兴似地,和颜悦色地解释说:“林一军家没人,实在对不起,又来打搅你了。”他还说,这是他第一次来这座城市。他和林一军是大学同学,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见面了,他是出差路过此地,因为无法确定来此地的具体时间,由此事先没有通告林一军。也就是说,林一军并不知道他的同学要来见他这回事。陌生男人说,他想到林一军单位去找他,带着这许多东西不方便,意思是想将这些行囊暂时存放在伊洁的家中。
伊洁的身子一直斜挡着门,一点也没有让对方进门的意思,场面有些尴尬。
躺在病床上的母亲像是看不过去了,她斥责伊洁少了家教,不懂礼貌。母亲说:“过门就是客,还不快请客人进屋来。”
伊洁听到母亲有气无力地说出:“过门就是客”这句话时,心中千真万确地颤抖了一下。她觉得母亲说的这句话,与她多年前的那个冥想吻合得天衣无缝。她不觉又想起了那个夏日午间的冥想:“此时由门前走过的男人,就是我的父亲。”……伊洁瞥了一眼已经被她很不情愿让进屋来的陌生男人,但见他此时正弯着腰在收拾东西,头低垂着,略显清瘦的脸膛红红的,耳朵是招风耳。伊洁只看到这样一个侧面。瞧他那悠然的神态,十足像个到了家的旅人。看到这情景,伊洁心中升腾起一股莫名的愤懑:他凭什么在我们家这么悠然自得?
进门后给伊洁这样一个侧面的男人,却有某种无以言状的吸引力。这种吸引力,使伊洁不由自主地对他注意起来。她惊诧地发现,眼前这个男人是那样熟悉,似是在哪儿见过?在哪儿呢?伊洁追寻着自己的记忆……忽儿,她似是在纷繁零乱如麻的记忆碎片中嗅到了一种气味。这气味是由这个陌生男人的身上散发出来的。没一会儿,她又从自己的身上嗅到了同样的气味。她觉得这气味好闻极了。那是一种父女之间才有的共同气味。那是亲人之间才能感受到的气味。
嗅到父亲气味的伊洁有些不知所措了。毕竟一切来得太快太突然。真像是天方夜谭。尽管她寻找父亲寻了多少年,但是,当她真的面对父亲时,竟然是那样的慌乱、惧怕。虽然她曾发誓要用独特的方式来实现寻找父亲的梦想。可这种“独特方式”是何许形式,在她心中毫无构想,或者说,一直是模糊不清的,再或者说,压根儿就没清晰地考虑过,猛然间,这个梦就在眼前。她觉得陌生男人浑厚的男低音如此悦耳,是她听了千百年的天籁之音,尽管他满嘴的牙很不好看。伊洁突然间觉得自己是一个放在竹篮里面,被人放逐于江水中的孩子,随波逐流地漂到了这个男人身边。他是她的岸吗?
忽然间,她发觉她不可能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去主宰父亲们了。至少难以主宰眼前这个浑身充满父亲气味的男人。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