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水的女孩

朱晓玲

他被抬下战场时，满身血肉模糊，双眼被炮弹碎片击瞎。他没流泪，只流血。

战友们目送着他，“他活不了啦！”一个年龄最小的战友哭红了眼说。“不，他会回来的。”满脸黑胡茬的班长湿润着双眼说。

很快，他被飞机送到了后方医院。他万念俱灰，那颗年轻而强烈搏动过的心，随着双目的失明而沉重灰暗了……

世界在他心中黯然了，万物没了色彩。任凭首长战友怎样抚慰，医生、护士怎样精心护理，他就是不吃也不喝，不言也不语。

他只是静静地躺着，他就想这样静静地离开人间。不要给任何人增添麻烦。

已经是三天三夜没沾水进食了。

后来，在一个月色如水的夜晚，一个似乎很遥远、很轻柔、很空灵、很温暖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给他讲生命——战争与和平的故事。故事讲得极其平凡而琐碎。讲故事的人还用手指轻柔如水地不断梳理着他的头发……

甜润的声音和柔如水的抚摸终于消溶了他心中的冰，他感到自己在被爱抚慰和滋润着……

他第一次有了要流泪的感觉，但他依然倔犟地将身子面壁而卧。

如水的女孩依然讲着故事。她将故事讲了一天又一夜。

他耐不住了。他在心中千遍万遍地乞求：好女孩,你离我远些远些好吗?话却没说出口。

如水的女孩如他一样顽强地讲着她要讲的故事。终于，他开始进食了。他深切地感受到有一种全新的东西被女孩顽强地输进了他的生命之中。

他很想看她一眼，然而他的双眼却被白纱布严严地蒙着。

他的心情和他的病情在女孩的精心护理下，一天天好起来，而且使他感到欣慰的是，据医生说，至少能保住一只左眼。

可是，没等他伤势痊愈，讲故事的女孩便随战地救护队上了前线。

半年之后，他要出院了。他的左眼真的保住了。伤残了一只眼睛的他，将离开军营复员回到北方的故乡。当他离开军营时，那讲故事的女孩还不曾由前线回来。他走得好忧伤，好伤感。

回到故乡，他天天给讲故事的女孩所在的医院去信。

信寄到375封时，他突然收到了她的回信。信写得很简洁明快又不失温暖：“我刚由前线回来，就见到你写给我的300多封信，实在是很使我感动。顾不上干别的，便匆匆给你回了信……”

他再也遏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激动得流下了男儿不轻弹的泪。“你还活着啊，我的天使！”他如释重负地到邮局给她发了封加急电报：我要来看你，今天晚上就起程。

他坚定地想，我要见她，爱她，拥抱她——这个将他由死神中夺回的，他连看都没看过一眼的女神，是那样令他的心剧烈地颤抖……列车是凌晨抵达那座南方城市的南站。

他矫健而激动地走下车，走近出站口。

远远地，他看见一个一身戎装的女孩，小鸟依人地同一位英武的军官站在人头攒动的出站口，伸长脖子向人海中寻觅。

他知道这个小鸟依人的女孩一定就是他彻心彻骨思念的人儿。然而，当他走近出站口时，却戴上了墨镜，随着如水的人流缓缓地由他的女神身边走过。受过伤的双眼又疼痛得使他的脸颊痉挛得变了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