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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晓玲长篇小说麻木部的女人家属区内弥漫着氨气浓烈 |
分类: 长篇小说:麻木部落的女人 |
当然罗,他心藏的那个秘密,对老婆说得也不是很爽透。他只是蜻蜒点水般地对老是叨咕他“是个苕货,是个猪脑壳、是个送到嘴边的鱼也不晓得吃的傻猫笨猫痴猫蠢猫,是个讨人嫌令人厌的老实砣子”的老婆子说:“你成天嚼嚼个鬼哟。我们要那么多平房干嘛呢?等几年厂子发达了,建了新楼房,你住得宽宽绰绰的,咋好意思开口向领导再要新房子嘛。”诸葛海俊一语道破天机的话,是在二十多年前,一个没有晚霞的傍晚时分说的。当时的情景是:已是50多岁的诸葛海俊,斜倚在门口,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一支廉价的“大公鸡”牌香烟。他深吸了一口廉价的“大公鸡”牌香烟后,眯缝着本不是很大的、右眼角还有一小坨眼屎粘着的双眼,很自豪,也很惬意地望着厂区那边几个耸入云端(其实没有那么高,但诸葛海俊认为有那么高)的烟囱和由烟囱中冒着的滚滚浓烟,陶醉般地嗅着弥漫于整个家属区上空的氨气味,胸有成竹地憧憬着住进高楼大厦的那一天的到来。他是那么喜欢闻终年弥漫在家属区上空的、绝对有损身体健康的氨气味。而且他希望这种难嗅的气味更浓烈一些,更呛人一些。朴素又老实巴交的诸葛海俊坚定地认为,空气中的氨气味越浓,就证明他们厂子越是兴旺发达,他们的单元楼房才会有希望拔地而起……处在美妙遐想中的诸葛海俊,是情不自禁地将心中隐藏已久的秘密溜出的嘴。听了老头子的这些话,一向爱唠叨又世故的老婆,拍着巴掌说:你这个老不死的,咋不早点说呢,害得我瞎怄了这多时的气。自此以后,就再也不唠叨房子住得宽不宽窄不窄的事儿了。塌下心来,同老头子一起,为能有那么一天住进宽敞明亮的楼房而眼巴巴地盼着、望着、掐指算着……时常还夫唱妇随地同诸葛海俊唱着一样的腔调。什么“我们住挤点别人就能住宽些呀”;“我们少要一间,住房困难户就可多要一间呀”;“谁让我家老头子是省劳模哩。省劳模就是要享受在后吃苦在前嘛……”等等一些冠冕堂皇又掺杂着不少炫耀成份的话儿。说得一些听者的婆婆妈妈们都一个劲地唏唏嘘嘘、咦咦呀呀地恭维不已。婆婆妈妈们说:“咦咦,嫂子,你也可当省劳模呢!”“唷唷,嫂子的觉悟好高呃!”“哟哟,大妹子,我们大家都得向你学习咧。”“弟媳妇,你真不愧是省劳模的老婆哩,思想境界就是不一样,真是我们的榜样哟。”“啧啧,来年要评‘光荣家属’啊,我一定选你,定不选别人。”
“……”
往往听到这些话时,诸葛海俊的老婆当然晓得这是别人在有意说讽谅话给自己听,在讥笑自己。很想回敬几句,嘴也嚅了嚅,可是没等话说出口,脑子里又有了新的想法:大人不计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跟这些婆婆妈妈们的怄气、较劲不值当。这个新的想法,使她的姿态一下子高了许多。皱褶缀着皱褶的老脸眯眯地笑着说一声:“走喽,回家做饭去罗。在这儿扯闲话又扯不饱肚子。”一下子把刚才还说得热热闹闹的话题拉得离题万里。说完,便独自一人颠颠地离去。使得奚落讥讽她的一群婆婆妈妈们甚是过意不去……就自嘲地打着啧啧说:“啧啧,她咋变得与从前不一样啊,豁达了许多呢。倒是显得我们小肚鸡肠地总是和人家过不去。”
婆婆妈妈们说得一点也不错,自从有了企盼和向往后,诸葛海俊的老婆变得比从前的确是宽厚了许多,平和了许多。她和她的老伴儿只是眼巴巴地盼着在他们有生之年,能住进高楼大厦,用上电灯(住平房的时候就已经用上了电灯。为了语句的连贯性,就将“电灯”一词也捎带上了)电话。而且,诸葛海俊满以为自己的私心、自己的小算盘蛮老谋深算、蛮不动声色就可以实现的。他们是多么多么想在有生之年能住进宽敞明亮的单元楼房,过几天舒心的日子啊!可是生活的残酷就在于,直到二十一世纪了,诸葛海俊的全家及至化肥厂的500多号家庭,依然坚如磐石地住在那种旧损破落得已成危房的平房中,似乎再也看不到能搬进高楼大厦的丝毫希望。
然而在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诸葛海俊包括化肥厂的所有职工,是看到过生活的希望的啊!他们还深切地感觉到了希望之手抚摸过他们的头,抚摸过他们的肩膀,抚摸过他们的生活抚摸过他们的心灵。那时谁会预料到,那么红红火火的一个工厂,几年之内,说垮就唏哩哗啦地垮了。厂子垮了,诸葛海俊想住进高楼大厦的梦想,不仅如被阳光照耀得五颜六色的肥皂泡沫一样,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再想多要一间平房也比登天还难……
诸葛海俊现在每每回忆起一些往事时,就觉得早些年间的自己,是钻进了一个自己为自己设计的美丽的圈套之中。这圈套中有无数道美丽的光环和繁花似锦的景致迷惑住了自己的双眼。被美丽的光环罩得严严实实的双眼,无法看到生活实质的险恶和阴谋,无法看到生活的变幻莫测……只落得想住进高楼大厦的梦想,如同海市蜃楼一样瞬间化为乌有;只落得全家人无可奈何地依旧蜗居在往日还算宽敞,现如今破败、拥挤得不成样子且早已成为危房的贫民窟中的下场。他觉得自己的这一辈子啊,过得真是有点……有点、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啊啊。为了自己自以为是的失算,他没少挨本是世故得不成体统的老婆的埋汰和责骂。每每遭老婆的埋汰或责骂时,本来笨嘴拙舌的诸葛海俊只是唯唯喏喏一个劲地说:“那晓得呢?!那晓得哩?!”“那晓得哩?!”的后面,他还要说什么,他想说什么,天晓得。再后来,对老婆子罗哩八嗦的埋怨,他索性就装聋作哑地做出一副痴痴呆呆相,蒙混过关。要么就在老婆的唠叨声中,乘她不备之时,偷偷溜出家门……
“天晓得啊,天晓得世道会变得如此面目全非;天晓得那么红红火火的工厂,竟然在一夜之间就土崩瓦解化为乌有;天晓得当初领导一切的工人阶级,会有找不到当家做主的感觉的这一天”……“连做人的感觉都找不到了,还谈做那门子国家的主人哟。原先的厂长,技术员现在都在以开麻木、摆地摊、修自行车,给人送煤气、送纯净水为生计,我们这些工人还有啥子好抱怨的哟!”现在开着麻木、摆着地摊、开着早点店、做着清洁工、钟点工、修鞋匠的原化肥厂的工人们,只要聚在一起,就会满腹牢骚地如是说。
往往这个时候,在老婆子的唠叨声中偷偷溜出家门的诸葛海俊是一定会混迹于其中的。混迹在满腹牢骚人群中的诸葛海俊,时常也会附和着人们说一些怨天尤人的话,以解心中的郁闷和怨气。但是,混迹在怨声载道的人群中的诸葛海俊最多的时候,还是沉默寡言地沉醉在对往昔的追忆之中……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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