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没有开始亦不知结局的故事。

也是一个不同的人听过，有不同结论的故事。

 

在这个故事里，主要有两个人。

女方叫雨嫣，我暂且这样称呼她。她的名字并不重要，因为我只是想讲故事。

他呢，在故事的开头，他还没有名字。雨嫣认识他的时候，在他的“昵称”栏里，只有一条小短线“-”。

这不是一个爱情故事。但这是一个有关爱情的故事。

 

他们本是陌生人。开始是，后来是，最终还是。

当一切结束之后，雨嫣还能时常想起他。但在她的大脑中，从未浮现过他的面孔，耳畔也不可能回响起他的声音，他们不曾有深情的对视，也不曾有牵手的幸福。因为从头到尾，他们也没见过面。

当一个人爱上一个人，最有力的证据便是分别之后牵肠挂肚的思念。

所以雨嫣对我说，她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一个网友。

每当“-”下线，她就开始思念。对方上线晚了，她不埋怨“-”的迟到，反而是担心他的安全。她告诉他生活中的一切，她的朋友、她的上司、她的工作、她的爱好、她的迷茫、她的抱怨、她的一切。

他总是帮她分析一切状况，帮她解决一切问题。

他也是做营销的，市场、推广、交际，他无一不通。

她无聊的时候，他陪她游戏，陪她聊天，她忙碌的时候，他就静静地等她。直到她主动给他发消息。

他的存在是无可替代的。

 

雨嫣第一次讲起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们在一家常去的茶楼里。每次相聚，我们都去那儿。中午，氤氲的灯光漂浮在略带烟味的空气里，烘托出一种慵懒的氛围。我们一人一边，倚在茶馆的大沙发里。一小壶蜂蜜芦荟茶在烛光的印衬下显得格外剔透，像一块圆润剔透的宝石。

那次相见，是在大学毕业后第一次年假。很久没有见到她了，她早已不是曾经的样子。都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真是如此。当年分享秘密的伙伴，现在仍然如此相信我，我很高兴。所以我无比虔诚地聆听她讲给我的这个爱情故事。

当她对我诉说他的种种好处，我微笑。

当她告诉我他的聪明和智慧，我赞许。

当她说，他的存在是无可替代的。我同意。

当她说，我爱上他了。

我从沙发上弹了起来。

本来我整个人蜷缩在大沙发里，饶有兴味地听她诉说这一切。她最后会说这句话，早已经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我还是被刺激了。

我告诉她，你们没有结果的，每个人都有网友，每个人都能在网络里很轻松地对另外一个人好，这种好只是敲在荧屏上的几个字而已。我不否认文字能反应出一个人的性格和观念，但只是单纯通过文字了解一个人本身就很有其局限性，更不用说还是没有见过面的陌生人。他和你的谈话，他表明的观点，这些可能是真的，但你不要忘记，这些也都可能是假的。当你们真的相遇，事情可能完全不是那个样子，人的气质、举止、言谈都是构成一个人的一部分，而其中任何一样，都可能成为你与之沟通的障碍。

雨嫣同意我的观点，但她说，在我遇到苦难的时候，他每次出的主意都是那么恰到好处，即不会得罪同事，也不会损害同事的利益，还能达到目的。她相信，一个能够这样完美成熟地处理问题的男人，不会是一个档次不高的男人。

圆滑的男人有很多种，最常见的两种，一种是一表人才，有得天独厚的外在条件，因为常常玩转在都市男女和上司下属之间而得到历练，另一种是先天条件有限，因为必须在社会上立足而不得不学会八面玲珑，你认为他是哪一种？我开玩笑。

雨嫣也笑了。若一定是其中一种，我估计他应该不会属于第二种。

哈哈，你对他很有信心嘛，小心真的被网络上的采花大盗骗去了你的芳心。

我有分寸。现在是爱上他了，可还没到死去活来的地步。

那你们确定关系没有？见过面么？

我什么事情都和他讲，在我心里他是什么位置，一个成熟男人，应该能体会到。至于见面，我们两个都没有提过。

听说过见光死吧？那男人肯定对他自己没信心，要么就是对你没信心。

他见过我的照片，雨嫣说。

那不用说了，他肯定是对自己没信心。

雨嫣是从高中开始就桃花运泛滥的女孩，能取得雨嫣如此的信任，且见过照片还没有动作的男人，我觉得他只可能是对自己的信心不足了。

雨嫣啊雨嫣，真是执迷不悟。

那你准备如何？我看你也没交男朋友，不会真把自己交给网络了吧。

不知道呀。雨嫣的回答里充满的期待，我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

 

再见雨嫣，已是一年之后。

我和雨嫣是高中时候的好友，大学就在不同的城市，工作后亦从事不同行业，能聊的话题越来越有限。之前还聊些别的，后来因为互相的朋友的不熟悉，专业也互不相干，每次也就只剩些感情生活的交流而已了。

问她是否交了男朋友，她眉头紧蹙。

我问她，你不会还在想着去年那个网友吧。

雨嫣点点头，我错愕不已。姐姐啊，你没事吧，都多大了，还跟小孩子似的，幻想遇到奇迹吗。

不是。

她说，去年一年，自己其实遇到过很多机会，也有同事要介绍条件很好的男人给她。可雨嫣始终放不下心中的那个他。

你们就一直没见过面？我奇怪极了。

没有。说过两次要见面，一次是我生日，一次是情人节。

结果都没有见成？

是呀。

那男人多大？

比我大四岁。

他不会是已经结婚了吧。

我没有问过呀。可是他几乎每天晚上都在上网。很少不再，若是有女朋友或者老婆，怎么会每天晚上都闲着？

这倒是。

我觉得，是命运不让我们见面吧。

……

雨嫣生日是十月三号，正好在十一放假期间，10月2号那天她上线，就看见“-”在线，他早知道她的生日。见雨嫣上线，就问她快生日了，有没有安排。雨嫣说自己没安排，要不你来陪我过？

那是两人中第一次有人提到见面，雨嫣顺水推舟说出来，自己又是女方，突然紧张起来。

“好呀，哪里见面？”

对方自然的回话让雨嫣立刻放了心。

“真要陪我呀。”

“美女主动约我，哪有不去的道理。”

就是那天，他们第一次交换了电话号码。

于是，雨嫣把朋友要给她过生日的晚宴提前到了中午，把晚上四点以后所有活动都取消掉，为了与他的见面。

那天的雨嫣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思考要穿什么，又画了点淡妆。然后就坐在沙发上盯着挂在客厅的时钟。

啪、啪、啪。时钟向往常一样不紧不慢地走着，雨嫣盯着秒针，在心里想，五点二十我就出发。

晚宴约定在五点半，雨嫣估计，打车去越好的那家牛排店，也就十分钟。

她不想早到。也不想迟到太久。

当分针指向“4”的时候，雨嫣出发了。

五点三十五。

十一放假期间，咖啡厅门口来来往往很多人，却没有一个是之前说好的样子。黑外套，白衬衣，男人这样的打扮实在普通，雨嫣原以为会看见好几个，还担心自己会分辨不出对方是哪位，结果到了却发现，这样的一个人，她看遍整个大街也没有出现。

五点五十，雨嫣担心起来，他不会出什么意外了吧。难道被车撞了？念头一冒出来，她就推翻了自己：不会不会，那是电影情节，太离谱了。

自己最烦的就是等人，居然在这里等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十五分钟，雨嫣突然自嘲起来，准备离开。在走之前，她决定给那个爽约的男人打个电话。拿出手机，却发现有两通未接来电，打开一看，果然是他的号码。

在雨嫣的手机里，他就叫“他”。

 

雨嫣说到这里的时候，我问雨嫣，你知道这时候还没问他的真名？

没有呀。我的真名第一次聊天他就知道了，他问我叫什么，我说我的网名就是真名，我问他，他说跟我一样呀。我说他骗人，他就回我，说名字只是一个代号而已，没什么意义，还说以后时间长了，自然会知道的。我就再也没问过。

你真是傻瓜，我说。

 

雨嫣拨过去，是很好听的彬彬有礼的男声。“雨嫣你好，我是想打电话告诉你我不去了，可你没接。实在不好意思，我一朋友急性囊尾炎，我刚送他到医院……”“我知道，你肯定是有什么急事。”“对不起对不起，我实在不知道会遇到这么个事，你还在那儿吗？还是已经回家了？如果还在，他家人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他们一来我马上赶过去。”

“没关系，你不用来了，我已经到家。”雨嫣用手合了合大衣领，面带微笑。

她打车回去，洗漱完就睡了。

那是雨嫣23年来睡得最早的一个生日。

第二天，她打开电脑，发现他的签名改成了“相见时难别亦难”。

雨嫣心里一惊：那男人不会是去了，但没有露面吧。

“-”的头像闪了起来，还是一些道歉的话，之后，“-”突然说，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那天告诉你电话号码我也忘了说。

是呀，雨嫣并未追问，而是接着说，你不是说，名字只是一个代号而已，没什么意义么，何况，你也不知道我的全名呀。

是呀，呵呵，我只是好奇，我的号码在你手机里显示会是什么呢。

雨嫣还没回答，他先打了一句，“不会是老公吧？”

两人聊天一年多，早已拿老公老婆开过很多玩笑，雨嫣告诉男人，是“他”，你在我手机里的名字是“他”。

这名字比“老公”好多了。

他说完，就再没说什么，雨嫣也一直等着，不一会儿，“-”的头像变黑了，昵称改成了“他”。

 

两人第二次约见面，是情人节。雨嫣从未过过真正意义上的情人节。大学里的她美丽而高傲，并不曾交过男朋友。她接到他的邀请，很高兴，却也有一丝保留：有了上次他爽约的经历，这次的雨嫣对情人节的会面，有了更多的怀疑。

他可能不会去吧。

地点还是那个咖啡厅，只是时间变成了上午十点。

雨嫣仍旧提前十分钟出门打车，约会时不迟到也不早到，是她的习惯。

这次到有一名身着蓝色风衣的男人站在门口，雨嫣下车，那名男子却未上前询问。等了五分钟，雨嫣毅然离开。她知道，他又爽约了。

在出租车上，雨嫣给他发了一条信息，“你若不想见我。何必约我。”

男人没有回话。

 

在那之后，直到雨嫣那次过年见我之前，他们再没聊过。

我劝她，只是一个网络上的过客而已，我网上的好朋友多了，多是过眼云烟，热乎一阵之后就再也没见到过人，你们能保持联系将近两年，已经不错了。我安慰雨嫣，并提醒她，该找男朋友了。

女人二十出头是最具吸引力的时候，你已经把其中两年前给网络了，别在这样下去了。既然对方是个不守信用的无赖，你就忘了他，在现实生活总找一个吧。我劝雨嫣。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爱他，在生活中，从来没有男人能给我那样的依赖感和安全感。

你傻吗。一个连约会都不准时参加的男人，能给你提供怎样的依赖感和安全感啊！

雨嫣不说话，她的眼里全是失望和惋惜，没有丝毫的不满和怨恨。

 

时间又过去一年。那年过年，我没回老家，自然也没能和雨嫣见面，打过电话，并未听出她的情感生活有何进展。我催她，她说公司有人给她介绍，若是自己找不到合适的，她不会拒绝相亲的。

我问她，是不是那个网友对她怎么了？

没有。她说，不再提起那个“他”。

一个像雨嫣那样柔美中透着坚强的女子，若我是男人，定被她迷住。听了她的话，我不再替她担心，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雨嫣已是25岁的女子，想必也顶不住父母亲友们施加的压力，开始认真考虑自己婚嫁的问题。

那次电话后，我们一直没再联系，再次见到雨嫣就是这个冬天，她已是人之妻。

在一个旧友举行聚会上，我看着她倚在丈夫身边，幸福溢于言表。我走过去，有点明知故问的意思：生活怎么样？幸福吗。

她看着我，又抬头看看丈夫，伏在我耳边说，明天去老地方喝茶。

看着她神秘的样子，我很奇怪，莫非这丈夫，真是她之前所说的那个“他”不成？

 

第二天，雨嫣和我相对坐在几年前相同的房间里，她对如今的丈夫轻描淡写。人很好，工作很好，对我也很好。我不便再问之前那个他的故事，对她笑：“我就说吧，每个人都是凡人，哪能逃脱得了世俗，真实的故事都是俗气的故事，也是最自然的故事。认命吧。”

雨嫣也笑了。我知道你在说什么，就让他成为一个迷吧，我也不再想他了。

不过那故事是怎样结束的，我还是应该告诉你。

什么结束，你和人家不是刚刚才开始吗。

你故意逗我是不是，前几年我告诉你的故事，我知道你没忘呢。

呵呵是呀，你们最后怎么了？那人还是不肯见你？

是呀，他消失了。雨嫣说。

消失了？！

 

雨嫣娓娓道来。

那个情人节之后，雨嫣和“他”一直没再联系。

直到后来公司的联谊年会。

那年雨嫣所在的公司效绩很好，公司年会是与业务往来最大的一家公司合办的。还来了好几个常有业务往来的公司董事长、区主管之类的人物。雨嫣作为公司最漂亮最多才多艺的女主管，主持了那次年会。

当男主持介绍她的名字雨嫣的时候，她分明看见前排一位本在鼓掌的男子突然停手，愣了一下。只是短短的一瞬间，那人便恢复常态，继续与身边的人笑谈去了。

雨嫣看在眼里，当时并没往其他方面想。

吃饭的时候，雨嫣因为是主持人，与自己公司的桌位离得比较远，就和对方公司的男主持人插到了他们公司的饭桌里坐。而之前那位坐在前排的男子，也在席间。从大家的言行看来，他算是个头头，那位置，是特意留给男主持的。男主持则从隔壁桌搬了把椅子，让雨嫣坐下。

雨嫣在笑谈间听说，那位男士有位美丽的妻子。只是之前好像闹了点矛盾，最近刚刚和好。

本来就一心吃饭，这桌人她也不认识，雨嫣埋着头，听着他人的谈话。

一个旁人开的玩笑，让雨嫣突然把这位男子与“-”联系在了一起。

当时大家都在说笑，有人说到IT行业的人许多都是蜘蛛侠，可以成天挂在网上不下来，旁边的人顺着他的话就说，现在咱们亓总可不敢再上网聊天咯。

我戒了，戒了。那人眼光闪烁，挡住了别人的话。

雨嫣萌生一种奇怪的念头：这人认识自己。

哎呦，亓总不好意思咯。大家都笑了。亓总也尴尬地笑了。

男主持人注意到雨嫣不了解情况，也没人和她说话，就低头给雨嫣解释，说亓一是他们公司东南区的主管，几年前父母给她介绍了一个朋友家的女儿，那女人从小在江南一带长大，生的标致极了，其父是当地某公司懂事长。亓一从小孝顺，那时也没有谈恋爱，就顺应父母的意思结了婚。结婚后头一年两口子很好。可后来因为亓一总是对着电脑聊天，他与妻子就矛盾不断。亓一生性和善，从不与妻子吵闹，凡是都让着她。可偏偏上网这事情有两年多了，一直没有解决。据说他妻子怀疑亓一在网络上结交了女人，但考虑到亓一平日的为人，身边的朋友以及双方家长都认为是他妻子多虑了。但女人总是敏感的动物，一见亓一上网，他那老婆就不高兴。这次年前的情人节，亓一出去一趟，妻子怀疑他去找了那个女人，又大吵了一架，再后来，就听说了亓一戒网的消息。

亓一朋友都说，亓一能为了消除妻子的疑虑，居然能向妻子保证，自己不再上网，真是个好男人。

 

雨嫣点点头，是啊，好男人。

嗯，他叫亓一？

对，一二三四的一，他名字才五个笔划，很有意思的。

 

雨嫣想起了她的“他”，“-”不也是一个小小的“一”字么？

“他”只告诉过自己在某公司做事，从未告诉自己公司的名字。

他几次爽约，自己都认为他是有事情或是不敢与自己见面，从未想过那个男人会是已有家室的人。

 

听到这里，我问雨嫣，你确定他就是“他”吗？

不确定。

我也觉得，情人节出去了一趟，也许是巧合。

嗯。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我不管他是谁，总之他已经消失了。

完全消失了吗？

是啊，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无语，一个在网络里认识将近三年的人，说消失就消失了。人们之间的关系真是脆弱。

更无语的是，那个亓一戒网了，雨嫣就再也没见过他。世间真有这么巧合的事情么。

那，那个叫亓一的呢？有没有和你搭讪。我问。

没有，别说搭讪，他连看也没再多看我一眼。雨嫣嘴角淡淡的笑，带着一丝嘲讽的意味。

 

雨嫣结婚以后，把签名档改成了“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她也戒网了。

 

现在，雨嫣和老公在一起，生活得很幸福。

他爱我，我想我也爱他。雨嫣说。

你就好好和老公过吧。女人，本分为好。

是呀是呀。雨嫣成熟了许多，也比从前更有女人味儿了。

婚姻原来也是一种巧合，恰好的时间，遇到一个恰好的人，两个人于是走到一起。不那么恰好的时间，遇到一个恰好的人，就只能选择错过，或是，刻意错过。

 

总之，雨嫣的那个故事，成为了过去。

我为她高兴，这不是个悲剧。

这是一个有关消失的故事，但结局是圆满的。

消失的他，消失的希望，消失的爱情。

也许还有两个完整的家。也许还有四个幸福的人。

也许。也许……

 

我要说的故事就这么长。一个，有关消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