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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泽湖泗洪南京散文文化 |
分类: 苦禅·道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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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年轻时,来过南京。那时,这个世界上,还没有我。
听舅舅说,那次来南京,特地从临淮,带来了螃蟹和腌制的咸鱼。
临淮是泗洪的一个乡镇,紧依洪泽湖。舅舅一家,都生活在那里。
舅舅的后代,有三十多人。
舅舅始终认为,多子,是多福的。但在福气未到之前,舅舅背负的,却是沉重的苦难。
在妈妈的言语中,我知道了,舅舅那次来南京的目的。舅舅是来借钱的。舅舅养育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唯一的生活来源,就是在湖里捕鱼捞螃蟹。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
妈妈借给舅舅几十元钱。在那个年代,这个钱数,还是较为丰厚的。妈妈深知舅舅的难处。在那以后的很多年,对于这件事,妈妈只字未提。直到前几年,妈妈才提起。妈妈说,那些钱,就当是送给舅舅了。
我是在南京长大的。在文字浸润的头脑里,有个阶段,我都在思考着:妈妈,来自哪里?我的老家,在哪里?老家还有什么亲人?我的父老乡亲,他们都长的是什么样?
在一个杏叶绚缦的季节,妈妈带着我,去了老家。那里,就是临淮。湖堤上,有着舅舅的家。两间并联一起的红色砖瓦房。几条小船,靠在一起,由缆绳,牵在湖岸的土桩上。其中一条,是舅舅的。
舅舅是个闲不住的人。
每天清晨,四点多钟,舅舅就起床了。简单的早餐吃过后,舅舅会趁着还没褪去的夜色,通过一块窄小的木制跳板,走到小船上。
最先要处理的,是从冰冷的湖水里,把螃蟹笼子拎上来。然后,打开笼盖,从里面,倒出跋扈蛮横的螃蟹。接着,是收渔网。渔网,有着不同的指宽。收上来的鱼,不仅是大小不一,鱼种,也是多样的。有次,舅舅说了三十多种鱼类的称谓,大多数,都是我从未听过的。着实让我惊叹。
收上来的鱼虾和螃蟹,送到临淮的早市后,会变成分值不等的零钱。这些钱,都会被舅舅,装在一只空瘪的烟壳里。待到烟壳,被装得饱满了,舅舅一家老小的日子,也就不再有饥寒了。
能够填饱肚子的,还有一群鸡。几只鸭子和老鹅。还有一条黄颜色的小狗。这些,都是舅舅难以割舍的。
我第一次去临淮,舅舅见到我,很是喜欢。只要是舅舅跟我开口,都是乖乖呀,乖乖的叫着我。在以前,是没有任何人,那样叫过我的。直至现在,舅舅也仍然是这样叫着我。
没有去过临淮的日子,我活得就像旷野里的馀风,大的像扯魂,而且是非得要扯断的那种。小的了无踪痕,好像未染尘埃似的。想来,我就是一个没有根的人。苍茫空寂,无处安身。是舅舅叫住了我。
舅舅叫住了我之后,我时常的去临淮。每次来去,舅舅都有舍不得。
前年暑假,我去了。舅舅坐在沙发上,等我。一见到舅舅,我就伸出双手,搂在舅舅的身上。当舅舅又在叫我乖乖时,我的眼泪,就下来了。
天冷的时候,我去临淮,都是要穿上羽绒衫和羽绒裤。即便如此,可我还是感觉,冷嗖的不行。只要是看见我冷了,舅舅会让我,把双手塞进他的咯吱窝里。舅舅说,他的咯吱窝里,有火呢!
每次去临淮,舅舅都会问我,你妈妈可好?
舅舅是想妈妈的。但妈妈年龄大了。妈妈去不了临淮。
妈妈今年有八十岁了。舅舅,比妈妈大六岁。舅舅八十六岁了。
那年,妈妈带着我去临淮时,从舅舅的眼睛里,我看出来了怜爱。那是哥哥看妹妹的眼神。在舅舅的眼里,纵然岁月已至耄耋,但妹妹,仍是稚小柔弱的。妹妹是需要哥哥呵护的。哥哥,也是要倾尽所有,来关爱妹妹的。那一刻,我对妈妈,竟是有了羡慕之意。
每次回来,舅舅也会让我带上很多的临淮特产。还会再三交待我,留给妈妈的那一份,要送到。
舅舅也有几十年,没到南京来了。
不是舅舅没有时间,而是舅舅放不下,湖水里,湖岸上,那些扑扑腾腾的鱼虾鸡狗。
前天,表妹打我手机,说舅舅吐血了。我以为,是听错了。
舅舅的身体,一向硬朗。湖里,岸上,白天黑夜的忙活。几十年,都是照样。自我去临淮后,也是没听说过,舅舅身体有恙。怎么这一下,就吐血了呢?
好在当天下午,表妹又打来手机,告知我,舅舅吐的,不是血。是褐黄色的水。
只要不是血,应该没事。我想着,可能是舅舅的烟,抽多了。再或者,是酒喝多了。
每天,舅舅都要抽上两包烟。酒,肯定也是要喝的。湖上的风大,尤其是寒冬天,刮得像利刀砍人。酒,喝多了,就不冷了。舅舅经常这样说。
但在昨天,表妹再次打来手机。声音更是不对了。表妹说,舅舅真的是在吐血。吐得比上次多。
我有些晕。赶紧问表妹,舅舅现在,人在哪里?
表妹说,在临淮卫生院挂水。我说,挂水,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舅舅的年龄,这么大了。应该给舅舅,做个全身检查。把舅舅送到南京来。在南京的医院里诊治。如果是小问题,我们都会放心。如果是大问题,也就是千万不能有耽搁。
昨天下午,四点多钟,泗洪的120急救车,载着舅舅,到南京来了!陪同的,还有表哥表嫂和侄子。
妈妈知道后,捂着胸口,心跳加快了。我让妈妈,不要着急。
在急救车,快要到达南京的境内时,我和妈妈,也在准备着,去往鼓楼医院的路上。
我们计划着,是在鼓楼医院的急诊室门口,能够见到舅舅。
我们的车,往前行驶的路上,前方都有很多的车。刚好是夜归时分。再是心情急切,也是奈何不了。
等我和妈妈赶到鼓楼医院时,舅舅已经进了重症监护室。我们没有见到舅舅。
我们看到了其他的亲人。我分别拥抱了他们。
重症监护室的对面,有一排凳子,我们坐在上面。最旁边,放着舅舅的衣服。衣服和鞋子上,有血。
为了不让妈妈焦急,大哥先是说了一番安慰的话。接着说,舅舅的吐血,全都是急的。
我说,在家里,我也跟妈妈说,舅舅的身体,肯定是跟骤急有关。
舅舅到底急什么呢!?
原由,是在上个月,临淮的渔民接到通知,洪泽湖将进行全面禁捕,为期十年。并在规定的时间内,要将自持的船只,上交,拆卸。
舅妈离世后,舅舅一个人,独居在小船上。陪伴舅舅的,还有那些鸡鸭鹅,和小狗。
大哥说,已经为舅舅,买了一间车库。里面,厨房卫生间都有。
大哥是懂舅舅的。我也懂。
让舅舅急的,不是失去了小船。而是失去了小船之后的舅舅,从此,就离开了湖水。
离开了净明澄涤的湖水。离开了浩瀚鸿荡的湖水。离开了生他养他的湖水。
湖水,是舅舅的血。湖水,是舅舅的命。
洪泽湖,就是舅舅的根。
水上的植物,能断了根吗?
断了,就是浮叶。断了,就是丢魂。犹如多年前,我顺着天际,在寻找一脉亲情。
怎么能断根呢?一个八十六岁的老人,曾经将自己活成一条所向披靡的铁船的老人,一个沉浮人世冷暖尝尽人间疾苦的老人,让他去做一叶断根的浮萍,他能不急吗?
舅舅急得,只能再去狠狠地抽烟。汹汹地喝酒。
吐血之前的一次喝酒,舅舅独自喝了六两酒。这是大哥说的。
昨晚,在重症监护室外面,看见几个医生,推着舅舅出来。我扶着妈妈,朝舅舅走去。
妈妈走不动路。妈妈八十岁了。妈妈每走一步,几乎都是在挪着脚步。我是恨不得,拖着妈妈,飞快地向舅舅奔扑过去。然而,不能。
仅是在一刹那,妈妈还是赶上,把手伸向躺在急救床上的舅舅。妈妈戴着口罩,问舅舅,还知道我是谁啊?舅舅也伸出手,拉着妈妈说,你是哪个,我都晓得…我听了,眼圈红了。
哥哥与妹妹,就说了这么一句话。再也没有时间,去说上第二句。医生又将舅舅推走了。
昨晚,我带着妈妈回家,已是夜深近十一时。
昨天,在阔别几十年后,舅舅又到南京来了。只是这次,舅舅没到我们家,而是躺在了医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