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绕开郭燕买料这个坎,她说想个衣柜想干了心。她从柴禾堆里艰苦卓绝选出一些棍棍棒棒,说小衬档子都备齐了,买点东北松做骨架,再买张三合板一蒙就成。
她说的像唱的,更像一榔头夯中后脑勺那样令我昏头昏脑。我望着那堆棍棍棒棒出神,隐约觉得邪乎,捞两根瞄瞄,果然邪乎。我有点儿幸灾乐祸,心想你个姑娘家虽有木匠素质,但相较木匠还是有光年的距离。我抓衬档的手伸到她面前欢快地抖动:“不中,不中,七弯八扭,烧锅料。”她接过木棒棒,模仿我的样子瞄瞄,笑了:“是弯得不成样子,我只当够粗够长就中,哪晓得还要直?”她一扔棒棒,哈哈一乐:“不跟师傅睡,永远学不会,白忙了这大半天。”说完才晓得说漏了嘴,她白晰的脸庞蓦地红云朵朵。
江城这个地方有许多俗语,“不跟师傅睡,永远学不会”便是其中之一。意思是:不跟师傅后头好好学,是掌握不了技术的。这句俗语只适应同性之间沟通,美女在帅哥面前这么表达显然不妥。害得彼此红脸泛泛,都一本正经、自欺欺人地装聋。
沉默了一小会,我们不再提起有关木料的事,可其它新鲜事却在彼此口中滔滔不绝。
一句纯属口误的俗语,冥冥中将两颗心灵拉近了。我开始夸她烧菜好吃,郭燕把功劳推给大灶,说:“烧菜全靠火头,煤球炉上就炒不出象样的菜。”
我心里有一束光闪过,照亮了那位砌大灶而功成名就的瓦匠。鬼使神差回眸四顾,长寿院内每一根烟囱都像标杆,都象迷航人远远看到的、忽隐忽现的灯塔。
我忍不住打听瓦匠师傅的昨天和今天了。
郭燕哧哧笑:“谁说有这么个瓦匠啊?”
“你哥说的呗。”
“就知道是我哥说的。”郭燕又笑:“我妈说我长个子,我哥长心眼。”
我的嘴巴一张一合没声音,目光游离不定。郭燕凝视着我,说我哥把你卖掉你还帮他数钱,长寿院的大灶,都是我爸砌的。我爸是物理老师,喜欢把气流理论联系到实际中。哪有什么瓦匠噻?吊你胃口的大饼倒是有,我哥画的。
我的嘴一张,吐出一个悠长悠长的字:噢……
郭燕把我心中一直虚无着的瓦匠拉下神坛,便一直盯着我这个木匠不放。她动不动就念叨想干了心的衣柜。她感叹木匠就在身边,木料却不知道在哪。她让郭哥帮忙买,郭哥的下巴冲我一顶:“燕子吔!你摸不到坟头瞎哭,买料是木匠的事,你找我?”
郭燕信了,改换门庭求我。我惊惧的眼神里飞迸着委屈和无奈,并在瞬间积蓄一肚子说不出的苦。郭哥偏又打哈哈:“哟哟哟,长江水倒流了呔!我家燕子也学会求人了呔!”
郭福敏的“哈哈”就是科学,像套子把我套得一动不动。除了点头应下,还能说什么呢?
落日黄昏,郭哥带我去木工房踩点。说踩准了再定心定意去洗澡,然后定心定意吃饭、捅腿(合睡一张床)。夜半三更起来,定心定意翻墙,再不能慌慌张张的把腿摔瘸了。再摔瘸了也没事,反正有麦迪霉素,反正有华佗贴。
郭哥说了一长串“定心定意”,我苦笑了之,我只崇拜他提及的麦迪霉素。这药能治肺结核、能治气管炎,神药。
我在心灵深处唤起一种遥远的牵挂,思绪蓦地去了生我养我二十年的小窑堡。二叔的肺病好好坏坏,半个象人半个象鬼。爷爷的气管炎一直犯,咳嗽起来,一米八的个子竟缩成虾子。爷爷的气管炎是祖传,又“传家宝”似传到父亲身上,两人赛咳起来,就象家里请了两拨唱对台戏的班子。
家里病魔缠身的亲人,始终是我心中的烦恼,这种烦恼已悄然潜移成我巴结郭哥的动力。我曾几次试图向郭哥要药,都是话到嘴边又咽下。毕竟初交,还是等处熟悉了再说。我不说,郭哥就不知道我心思,此时,郭哥的心思全搭在“踩点”上。
直走,拐弯。木工房已收眼底。同时进入眼帘的还有皮球工黄木匠。黄木匠正大汗淋漓把室外的木板朝室内搬。见此光景,我们的心顿时凉了半截,都明白昨晚上的翻墙行动已惊动了黄木匠。纷纷扼腕,纷纷掉头去浴室。
郭哥一脸“不甘心”。走着走着忽然一拽我的衣袖:“去,还是要去会会黄木匠。”
正搬木板的黄木匠见来了郭哥,放下手中活,笑哈哈迎上来敬烟。郭哥抬手一挡,说:“不抽”。语调不高,却冰凉冰凉。黄木匠腰一弓,指指室内:“哎呀呀,郭师傅稀客啊,里头请,喝茶喝茶。”郭哥手一晃:“不渴,不喝。”
黄木匠眨巴眨巴眼,估计是又来个占小便宜的。他负责厂内的木器维修,厂里缺个办公桌、文件柜什么的,他也做。他已在木工房做了四年孙子,见人见鬼一律点头哈腰。按规定,再有一年便媳妇熬成婆转正式工了。那年头的国营职工特别牛,人上人啊!“转正”当然是黄木匠最崇高的理想。
因为从事维修,铁钉和螺丝自然常备。职工大爷们谁家缺个螺丝、钉子,只要来伸手,黄木匠一般都给。伸手者谢过走后,他又会对着人家背影嘀咕:“没出息,贪小便宜。”但黄木匠也有原则,正如他贴在墙上的告示:“物值超过五角,请莫开口。
现在,黄木匠正与郭哥面对面。黄木匠估计郭哥无非是来讨要一颗或两颗挂衣服的铁钉。黄木匠笑纹虽在,眼却眯了起来:“郭师傅无事不登木匠店,请吩咐。”
郭哥脖颈一硬:“你猜对了,的确有事,是关乎国家财产的大事。”
黄木匠摸摸后脑勺:“郭师傅开玩笑都开到木工房来了。”
郭哥表情忽地如寺庙般庄严肃穆,一指自己鼻子:“我开玩笑?”又一指黄木匠鼻子:“是你把玩笑开大了。你才晓得把木材收起来啊?迟了,能蒙得住国家财产被偷被盗的事实?”郭哥义愤填膺,话也挑得再明白不过。就见黄木匠失魂落魄揉眼睛,整个身体就象脱了硬壳的软螃蟹。
我也冷不丁被郭哥的直截了当吓得一抖擞,并有一种拔腿逃跑的冲动。郭哥见黄木匠软成了柿子,语气也跟着软了些。说:“昨夜起来解手,忽然传来轰的一声响,我转到后头一看。好家伙,两个贼在翻墙头。仔细一看,认识。一个还是你黄木匠平时哥们。因为都是同事,我也不好逮,看着他俩把木板偷走了。”
黄木匠一屁股瘫到门槛上,手拍得膝盖骨啪啪响:“是我失责,失责!不该把木料放外头。”
郭哥眨眨眼,开始分析危害:“这个事看起来不大,但若让保卫科王科长知道了,肯定一查到底。那就复杂了。就算是单纯的偷盗,你黄木匠也脱不了干系,你说不清的,这么大的木工房你不放,偏要把料放外头。不要说王科长那样的神探,就我这个草包也会将案子朝‘里应外合’的方向查。”
黄木匠弹簧似一蹦老高:“我是贼?我是贼?”想想这么硬顶没有出路,又施展软功。他耷拉下头颅伸到郭哥面前乱晃:“兄弟呀!你屈死我了!你想想看,我都熬了四年!眼看有了出头之日,我会傻到‘理应外合’偷木板?”
郭哥站那抖腿:“我也没说你‘里应外合’。我只说王科长会朝这个方向查。”
黄木匠轮开大臂擦额头上的汗,擦出一脸媚笑。他汉奸讨好皇军似的一点头一哈腰:“好在损失不大,我数了两遍,就少一块板。”
“你逗孬子烧冰冻吗?”郭哥生气了,调语高了很多:“我亲眼看到的就有两块。你糊鬼?”黄木匠的谎言被当场戳穿,颤巍巍给自己圆场:“那是我数错了?”进屋把板材数一遍,又跑到外头把尚没搬进来的数一遍。两项一加,得出个准确数据:“是数错了,是少了两块,还是郭师傅看得准。”
郭哥头一昂:“两块?不止吧!”
“真的就少两块!”黄木匠恭手作揖,又一拱肚子赌咒:“哪个骗你是儿子。”
郭哥和黄木匠的较量,使得一旁观战的我瞠目结舌。真的是开了眼界,我亲眼看到一个看瓜的被偷瓜的打得鼻青脸肿。
郭福敏见黄木匠都愿做儿子了,不再昂首向天。展一脸“受命于天、降恩泽于世”的慈祥,拍拍黄木匠肩膀,有点儿语重心长:“交友可得慎重啊!在你即将转正的关键时期,作为朋友就不该偷木板害你。哪怕伸手要一点也好嘛!”
黄木匠感慨万千,恶狠狠发泄心中怒气:“操他妈的,干这事!害我,死他全家。”
郭哥皱皱眉,像误呑下一只苍蝇。这时发泄完了的黄木匠扫一眼钟。说不早了,正是吃晚饭的时间,好久没见郭老弟了!喝酒,喝酒。
郭哥无心喝酒,说正被一条碗柜腿弄得焦头烂额哩!悲情过后,眯眼看黄木匠反应。黄木匠有点犹豫。郭哥趁热打铁:“缺的也不多,块把板的事。本想跟黄哥开口,又怕黄哥为难。”
郭哥都说到这份上了,黄木匠仍然犹豫不表态。郭哥嘴角多了两根捉摸不透的笑纹,留一句:“这年头作兴偷。”抬腿开路。
我们走了约摸十五米,后面刮来一阵风。一回头,黄木匠已以风的速度刮了过来。他先指着我问郭哥:“这位是……”郭哥说:“是我合肥老表,自家兄弟。”黄木匠舒口气,苦歪歪指指围墙头:“我想好了一个主意,我下班前弄块木板靠围墙上,麻烦郭哥今晚也当回贼吧!没办法,走门卫笃定招风,还是翻墙头保险。你看可中?”
郭哥没说中,也没说不中。反倒车过脸问我:一块够么?我心明镜似的。郭哥这是递话,是暗示我要在木板的数量上加码。我装模作样沉思会。说:“一块恐怕不够,两块妥妥的。”黄木匠有点绝望,眼睛眨巴在我脸上:“我给你找块大的。”
我被黄木匠农民式的还价方法逗得闷笑,正想做些让步时,郭哥抢了话头:“我说黄木匠!你杀人杀个死,救人救到底呗!”
黄木匠眼皮一耷拉,凄凄楚楚咕噜:“统共十八块木板,被贼偷了两块,被你要了两块。这……这做文件柜的料对不上箍了!”黄木匠声音破碎零乱,像几片枯了的叶子落在地上盲目滚动。
洗澡的时候,郭哥谈笑风生。隔着腾腾雾气,我总觉得他的身影遥远、遥不可测。我五味杂陈向他伸了大拇指:“牛!我真没见过你这么牛的人!”郭哥一脸无所谓:“你个娃娃大惊小怪,这算什么牛撒?牛的事情还在后头。”郭哥越说嘴越热,一把将我拽过去耳语。我猛打个激灵,顿时被郭哥的雄心壮志惊得目瞪口呆。郭哥说黄木匠老婆长得像花,你不晓得有多漂亮,我想睡她。我把话先撂这儿,你郭哥有的是手段,睡的理想会实现的。
浴池里的雾气更重了,我已无法看清郭哥的脸。这是一个怎样的蔑视人间规则的灵魂啊!醉生梦死?阴险伪善?穷凶极恶……我不敢往下想,只觉得有条蚯蚓样的东西在脊梁上凉嗖嗖地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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