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居”之名,听起来比别墅吓人,却肆无忌惮袒露着简陋和拥挤。郭哥带我巡院,一脚跺在东南角那块闲地上:“风水宝地啊!常有马戏班和耍猴的在此卖艺糊口。”我心有数了,哈哈一乐:“耍猴的能耍,我这把斧头也能耍。”
我在耍猴地摆开架式,单衣薄裳干起了木匠活。郭燕的后勤非常到位,早餐让我吃了一肚子老油条,特香。郭燕泡的毛峰茶,特醇。尤其那青花瓷茶杯,真叫讲究。杯子和茶都是郭燕由家带来的,是她自己的用品。我本不是茶客,但今天莫名其妙喝下许多,总觉得用上她用过的杯子,就相当于亲嘴了。
吃午饭的时候,桌子上蹲着四个菜,香喷喷的反倒让我手足无措,仿佛被谁突然将了一军。我惭愧一个住桥裆的和四个菜不配,我的脸面几乎贴上碗沿儿。偶尔抬头换口气,就发现郭燕匆匆将落在我脸上的目光挪走。
我的吃相很绅士,竭力抵御着四碟菜的引诱,偶尔搛点也似蜻蜓点水。郭燕忽闪忽闪望我,像是识破了什么。就见她忽闪一下站直,端起个碟子一斜,那条没动过的红烧鲫鱼便滑进我的碗里。
“吃,我就晓得你能吃。”这是郭燕正儿八经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好多年后我都清清楚楚记得。她和我说话是笑着的,先用眼睛笑。她的眼睛很亮,像两颗星星藏在里面。目光里贮存的,不是亲切,也不是疏远,而是一种浅浅的调皮。我的拘谨瞬间逃逸,老熟人似犟犟脖颈:“吃就吃。”
郭哥下班了,径直来到“耍猴地”,他从背后鬼鬼地捏我耳朵。我一侧脸,他脚一滑,溜进我的视线盲区。我原地转了半个圈,才逮到捏我耳朵的“真凶”。他正在兴头上,抬手玩儿似一搧,我的草帽从头上飞出,落到地上还在转圈圈。郭哥很有成就感,鸡扯呼一样笑得没完没了。趁他高兴,我当即把碗柜还缺一条腿的现实摆了出来。
郭哥眼一睁:“有解决方案么?”我自然歪上了仙人居里的木架子。我劝郭哥拆了它,不但能解决碗柜问题,还能做个正儿八经的衣柜。
郭哥用幽深的目光研读我脸,好像怀疑我拥有拓展业务的野心。他绕着已刨得镜光的木料踱步,摇头晃脑嘀咕:这还真是个问题,只有三条腿凳子,哪有三条腿碗柜?他打着手势让我收工,说:走走走,跟你郭哥找腿去。
郭哥给长寿制药厂门卫撂根烟,门卫便放我们进去洗澡。郭哥遇上工友很少说话,微笑、点头算是招呼。不象田间地头的农民,动不动就“大爷、二爷”叫得一里外都听得到。我想:书本上说的绅士风度指的可能就是郭哥这种风度。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证明我想多了,郭哥也有大呼小叫的时候。
顺着厂房直走,然后右拐,就看见了厂浴室。一高矮胖瘦几乎和郭哥一模一样的男子刚好出浴。男子拎着换洗衣,一边用手梳理湿发,一边顺着水泥道向另一个方向走。郭哥突然象打了鸡血,双腿一蹭,冲着那男子的背影嗨了一大声,吓得那条眯眼打盹的黑狗“汪”一声蹿出八丈远。可男子却没听到,仍然低头走自己的路。郭哥的动静更大了,开始山呼海啸:“王——科——长。”
王启东科长掉转头。两人碰面,交头接耳攀谈起来。我站一旁等候,隐隐约约听见郭哥好象在给王科长作媒,还隐约听到郭哥说了郭燕的名字。
我的心莫名其妙揪了下,敛声静气竖直了大耳朵,但还是听不清。直到两人临分手的那一瞬,才完完整整听清几句囫囵话。
“郭哥操心了,不知郭妈啥态度?”
“我妈和我一条心。”
“郭伯呢?”
“我伯听我妈的。”
王启东露一脸心满意足的笑样,握了一下郭哥手,走了。
洗澡的时候,我像掉了魂一样心绪不宁,始终被一种难以言状的失落感纠缠。可想想又觉得好笑:郭哥替妹妹牵线我吃什么醋呢?我是为了韩圆圆才来江城的,我一只农村的赖蛤蟆也吃不到天鹅肉啊!我在心里骂自己荒唐,多情,见好爱好忘了初心,要悬崖勒马。眼前迫在眉睫的事是抱紧郭哥大腿,打开局面后,才有机会找到梦里的韩圆圆。
出浴后,我随郭哥来到厂里的木工房。郭哥踢一脚木工房锁着的门:“这里头有你的同行黄木匠,皮球工,已在厂里皮球了四年。再有一年就转正。”
皮球工就是像皮球那样可以随时踢走的临时工,但能转正,郭哥说干满五年就转。我的两眼蓦地锃亮。
郭哥高深莫测望我:“想干皮球工啊?那得等两年。我不能跟你瞎吹。黄木匠转正了肯定会调往车间,木工房都是养皮球工的,也是培养正式工的地方。再说我的铁把王科长两年后或许变成了王厂长,我郭某弄个皮球工名额还不是一句话?况且你有手艺在身,又不是吃白饭。”
我的血往上一拱,心都要飞了。
我心系韩圆圆,奈何她父母心大,想找个有本事的女婿。在韩圆圆父母眼中,工人也算有本事的人。嘿嘿……我不禁笑得两眼只剩一条缝。可许诺我当工人的郭哥却不再继续皮球工话题了。好多年后,我都在琢磨一件事:为什么每当我热血沸腾时,郭哥就掐断美妙话题不说了呢?
郭哥盯着木工房大门外的一堆木板,要我辨別一下板材优劣。我亮开巴掌将板面上的锯沫子赶到地上,又张开嘴巴对准木板吹口气,木纹便清清楚楚露了出来。“乖乖!东北松。”
郭哥夸我慧眼识珠,一颠一颠拍我肩膀:“你看你,放着东北松不用,偏偏盯着我家木架子。”
我张着嘴巴一头雾水,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捧场:“郭哥人缘好,跟黄木匠要一根碗柜腿小菜一碟。”
这下轮到郭哥一头雾水了,他一指自己的塌鼻子:“你让我去求一个皮球工?”又靠近围墙拍砖:“不就两米高么?墙那边就是宿舍区,搬一块板翻过墙头就成。”
我被郭哥的轻描淡写吓得一缩脖子,心想这不是偷么?堂堂国营职工也偷?我仿佛一瞬间得了白内障,眼前的郭哥变得模模糊糊。
郭哥见我相当为难,也不再提“让木板翻墙头”的事。我们默默地回走,临进长寿院的时候,郭哥作出了一个看似深思熟虑的决定:“哎呀!这活人还真让一根碗柜腿憋死了。”他放慢步子,待我靠近了又说:“停工吧!我不怪你,等我找到这根腿,再去桥裆找你。”
我的头皮一惊一乍,心也仿佛掉进了冰窟窿,嘴巴木木地张着,象一个幽深幽深的黑洞。我在晕头转向之际,脱口冒了句很没水平的话:“郭哥!郭哥!我又没说不去偷。”
夜深人静的时候,是睡觉的时候。今晚郭哥留了宿,这也是我来江城后,第一次人一样睡在木板床上。确实舒服。却睡不着,非常时刻即将来临。黑暗中,我又一次探头看了夜光钟,离那个非常时刻只有半个小时了。这是郭哥定下的行动时间,郭哥说:十点之前,长寿院的人大多没睡;十一点至十二点,是少数长寿院人上、下班的时候。只有等到一点才个个睡得象死猪。
现在,床那头的郭哥就睡得象死猪。我正犹豫是否踹他一腿提醒一下时,桌子上的闹钟叫了起来。那头的郭哥打着哈欠,我也哼哼,示意自己醒了。
我随郭哥向目的地开拔,有点儿鼠头鼠脑。到了,郭哥拍拍围墙边上的白杨树:“按既定方针办。”
既定方针,是郭哥昨晚睡觉前就定好的方针。基本精神是:郭哥腿短体胖,又养尊处优生在城市,的确不是爬树翻墙的料。我被既定为主角。主角咬牙一蹿,上了树腰,再由树腰攀上墙头,又顺墙那边的水杉木落到制药厂木工房的大门口。那堆板材喷香,我搂起一块轻轻一举,板材便老老实实蹲到墙头上。我蹿上墙头,先将木板递给郭哥,然后顺着白杨树“呼哧”一声落到地上。地上的郭哥首先送来大姆指,夸我敏捷象猴子。我高兴不起来,心里话:我其实就是猴,被你玩耍的猴。可我万没想到,郭哥还要我演一次猴。他让我翻墙再去偷,再偷一块衣柜的料就齐了。
面对郭哥憋出来的新计划,我一百二十个不情愿,可又怕穿上“回桥裆”之类的小鞋,便僵在那儿不出气不吸气,心里直骂狗日的太贪。奇怪的是我也渐渐开窍生了贪意,心想再偷一回其实是双赢,郭哥赢了衣柜,我也赢了打造衣柜的业务嘛!
我终于牙关一咬又翻了墙。又一块喷香的木板蹲上墙头,可是没有蹲稳,晃悠悠地滑了下去,砸得地球“轰”的一声响。远处的大黑狗跑过来了,咆哮着直往墙上蹿。墙头上的我本就慌乱,被黑狗这么一逼,瞬间失了重心。我沙袋一样栽了下来,追随落下去的木板躺成一排。
院墙那边的黑狗还在怒吼,象警车拉起的警笛,又象钢针戳屁股。我忍住脚腕处钻心的疼痛,身体一滚爬了起来,伤脚已不能落地,但没能阻止我逃命的步伐。凭着一只独脚,我照样一瘸一拐地逃进了郭哥家。郭哥随后也进了门,左、右腋下各挟一块东北松。郭哥放下木板,脸上有灰。灰和汗搅和着,使得郭哥一笑一个大花脸。我斜躺在床上摸脚,哎哟妈呀不停地哼。大花脸凑了过来,医生一样捏捏我的疼脚,又逮住肿了的脚脖晃晃:“没事,没事。骨头没断,断了你瘸不到家。”
我哭丧着脸,说这伤了筋也很头疼,没个十天半月好不了。郭哥一脸自信:“嗬嗬!做梦吃老鳖——想的美。还想歇上十五天?”郭哥脚一颠,取下个纸箱扔给我:“识字么?用量、用法都在纸上。”
打开纸箱,里面都是药。十几瓶麦迪霉素,五整盒华佗贴。麦迪霉素消炎、消肿,是医治肺结核、气管炎等等的特效药;华佗贴散瘀,专治跌打损伤。我一口吞下两粒药,又在瘀肿处贴上膏药。伤处很快有了热辣辣、痒麻麻的感觉。
是夜我睡得极踏实,清早醒来,脚脖处的疼痛不知啥时无影无踪。双脚站到地上,除了尚存一点丝微的隐痛,还真的不影响走路了。我激动得腿一甩:“我弄他三爷,还真是奇了怪了。”这是我来江城后说的第一句粗话。我从没粗过,可见人在兴奋到顶点的时候,也是容易失态的。
麦迪霉素和华佗贴果然是好东西,它们把本该休养十天半月的我从床上拉了起来。并且好得十分利索,连前后忙着伺候茶水的郭燕一点没有发现异样。郭燕被我们偷来的木料惊艳到了,她捞一根刨得镜光的东北松在手,瞅一遍、摸一遍;摸一遍、又瞅一遍。终是忍不住问:“这料好漂亮!在哪买的?我也想买些做个衣柜。”
我的头皮一麻,磨磨唧唧不知说啥好。
买料。每当郭燕想买木料,我就头大,心也一紧一悸动。但郭燕不知我的难处,她正面带春暖花开般的笑容企盼我的回复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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