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位于汾河谷地，一望无际的田野，承载了祖祖辈辈不同的梦想。父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年轻的时候，曾经是空军108师401团的一名普通的探照灯兵，1960年7月在山东半岛上遭遇台风袭击，所住的防御工事坍塌，父亲被砸伤了腰，退伍回乡后不能再做田间的力气活，就当了队里的马车夫。

     在儿时的记忆中，父亲穿着罩了黑布外表的羊皮袄，坐在车辕上，挥动着手中长长的马鞭，马鞭上拴着一撮红色的缨穗，口里拖着或悠长或短促的吆喝声，看上去十分神气。那是一辆三套的马车，用身强力壮的骡子驾辕，左右两边各有一匹马拉边套。在那段时月，农闲的时候，队里派所有的马车到外地的一个煤矿“搞副业”，就是帮人家拉煤挣运费。这种活，挣得工分高，有补助，是父亲十分乐意做的事。每次回来时，马车上拉着乌黑的大煤块，而煤块的顶端是几枝如同小树一般的醋柳，枝条上挨挨挤挤的橘红色小果，馋得孩子们直流口水。辕马似乎也感到了回家的快乐，它会用钉了铁掌的蹄子在原地刨土，然后仰头长嘶。

    土地承包，包产到户。我们这里地多人少，人均土地近5亩，父亲把分得的30亩水浇地种了庄稼，后来又开垦出20亩荒草滩种了果树。那时，我们兄妹四个都在上学，母亲在学校里当老师，种地其实就是父亲一个人的活，我们只有在放学以后或者休息时才能帮上他的忙，于是父亲就想有一套自己的马车。

     1980年，父亲从山东请来一位师傅，种了几亩西瓜，每个西瓜都在30斤以上，这个儿出奇大的西瓜，让父亲在当年的秋天实现了自己的马车梦。父亲按照自己的意愿，设计了一辆二马车，就是一匹马拉的车。在农村习惯把三套或者四套的马车叫做“大马车”，而把单匹马拉的车叫“二马车”。车轱辘和车轴是从专门的马车店买的，车身是用簇新的木头做的。做好后，用黄色的油漆刷出来，父亲在车辕上画了几道红杠，也算是一种装饰吧。漂亮的是那匹骡子，父亲一眼就从集市上看中了它，全身乌黑油亮，剪得极为整齐的鬃毛，粗壮的腿，碗口大的蹄子，刚刚一岁口，称得上是真正的膘肥体壮，父亲极其爽快地给卖家撂下一千二百元，就骑着它回来了。那“嘚嘚”的马蹄声，和父亲在马背上得意的笑脸，让我现在都记忆犹新。

     父亲给他的骡子配了一付绿色的马鞍、灰色的辔头、还有一串清脆的铜铃。清晨和傍晚，父亲赶着他的马车，走在村里的街道上，总是把马鞭甩得格外响脆，把吆喝声喊得格外高亢和悠长。我知道，父亲是在炫耀他的马车呢。那时，像这样的马车，村里还不是很多，热情的父亲会经常用自己的马车帮邻里干活，但父亲绝不会让骡子负重太多。从地里回来，父亲把马从车里卸下来，让它先在地上打个滚，然后把它全身的毛梳理柔顺，牵到井边，打一桶清澈的井水，让它喝个饱，然后拴入马圈，添上草料，再把车上遗留下的碎屑扫净，父亲这才蹲在屋檐下抽根烟，放松一下全身的筋骨。不管是春夏秋冬，每个夜晚，父亲都会起来几次，给马添草喂料。

    这样的日子过了四年，1984年，我考上了大学。哥哥落榜，弟弟不想再念高中，哥俩回到家里和父亲一起侍弄果园。弟弟很不喜欢地里的庄稼活，就买了一辆四轮拖拉机，和他的伙伴一起到与我们村毗邻的一家大工厂搞运输。那时，弟弟不过16岁，个子高，力气大，总是把车开得飞快，父亲终日担心不已，在弟弟满了18岁后，就让一位做泥瓦匠的朋友，带弟弟学了砌墙、抹灰、贴瓷砖等的手艺。

    1995年，父亲的腰疼日益加剧，哥哥、我、大弟弟都已经成家，全家人都不让父亲再下地干活，都撺掇父亲把马车卖了吧，父亲说什么都不肯。其实，早在家里有了拖拉机，后来又有了三轮农用车以后，那马车就闲下了。闲下来的马极不安分，经常自己抹脱缰绳，在村子里狂奔，或跑到田里乱啃青苗，有一次都跑到距离我们7华里以外的邻村去了。母亲怕马尥蹶子伤了人，更主要的是父亲的身体已经不能再割草、铡草、夜间添草了，家里实在没有用的着马车的地方，而马也已经老了，父亲这才答应先把马卖了。而车依然放在马棚里。

    2000年，小弟弟要翻盖院子里的房子，拆除马棚时，把马车立放在院外的墙根下。房子盖好后，院里没有放马车的地方，在马车上盖了一层帆布就让它永久地留在了墙根。风吹日晒雨淋，帆布沤烂了，车身上的木头也渐渐地腐朽了。而这时，父亲因为双腿不灵便，已经不能过多地行走，但他还时时念叨着他的那辆马车。

    2003年，我们村成了全市最大的工业园区，小弟弟在城里跑出租车，先是昌河面包车，后买了桑塔纳，改做了建材生意。

    今年，父亲的身体已越来越不济，他已经有三年不能下地走路。前几天我回去，母亲说准备迎接卫生文明城市验收，院外的那辆破马车被新闻曝了光，按废铁处理了。但一直瞒着父亲，不敢让他知道。中午吃饭，哥哥和弟弟们都回来了，弟弟说把他的桑塔纳给我，他看上了一款越野车。我说：“不要你的二手车，我喜欢‘千里马’”，这时，父亲居然探起身说：“现在谁还骑马呢！”逗得我两个侄儿哈哈大笑。

    现在的孩子们怎么可以知道，28年前，他的爷爷骑在马上是多么的骄傲？我想，这一幕，对于整天开着桑塔纳出出进进的小弟弟，也未必记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