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
孤山不孤苏沧桑随笔 |
分类: 寂寞文章 |
孤山的孤独 是一种充盈的寂寞
一从冬天说起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尊。
——北宋·林和靖
在孤山的时间深处,彳亍着一个人。
这个人大约四五十岁,很清瘦。胡须在柔韧的西湖风里,斜斜地指着一个方向,衣袂也斜斜地指着同一个方向。于是,他和他身边同样清瘦、同样指着一个方向的柳条一样,看上去非常的飘逸,而且固执。
当这个人从西湖北岸走过来,踏上西泠桥的刹那,如一只光洁的鸡蛋从蛋壳中脱颖而出,一切繁华的背景被他抛在了身后。他走下西泠桥,往左拐,沿着一条小道,慢慢踱到了孤山的东北麓。
孤山是西湖北部的一个岛,因独处湖中而得名。它有三个特点,第一,它只有38米高,是西湖群山中最低的山;第二,它是湖中最大的岛;第三,它与湖心亭等其他岛相比,离堤岸最近,仅一桥之隔。就是这一桥之隔,既隔开了喧闹与清静,又使人们在任何时候都可以随意去孤山走走。
孤山碧波环绕,花木繁茂,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山道小径悠远深长,是一座融自然美和艺术美为一体的立体园林,其景色早在唐宋就已闻名遐迩。
沿着平缓的绿色山坡往上走,踱进花树掩映下的幽深小径,就像走进只属于你一个人的心绪里,曲曲折折,明明暗暗,但终究会豁然开朗。停下来,放眼远眺,烟波浩渺的西湖和你隔着一层镂空的枝叶,感觉很远,又很近。随意找块山石坐下,吹吹风,叹叹气,心便会慢慢静下来。
多少年来,人们把孤山当做放牧心灵的草原。当然,羊放过风,吃过草,总是要回家的。因而,直到一千年前,这个中年男人出现在孤山前,没有哪个属于闹市的人动了真心要在孤山住下来。
一千年前的那个早晨,一只飞鸟从孤山飞过,看见了这一时刻:一个人走下西泠桥,走进了孤山坦荡的怀抱。
这个人将手搭在已经有些皱纹的额上,皱起眉,朝山后的天色看了看。
孤山南麓的天比北麓的蓝,飘着几朵单薄的云,山顶的枝枝叶叶被八九点钟的阳光刻成了一幅巨大的剪纸。
那么,等太阳照到北麓,该是下午了吧?
他低下头,陷入了沉思。
这时,有一种声音渐渐朝他逼近——是孤山南麓的湖水在金色的阳光下耀眼的光芒,是渔船丰收后的欢唱,是游人在错落有致的亭台间的笑闹,是文人雅客们落地有声的咬文嚼字,是卷帘掩映后的江南丝竹……
他突然觉得有点烦。这些来自儿时记忆里温暖的声音,他并非不喜欢,但此刻,他却想远远地避开它,否则,他没有必要从更加繁华的远方回到故乡钱塘为自己找一个安身隐逸之所。
就是这儿了!背阳的地方永远比向阳的地方清静。这个人在心里说。
从此,这个人留在了孤山,这一留,就是二十年,一段“梅妻鹤子”的千古佳话也随之拉开了序幕。
这个人就是北宋著名诗人林和靖。他生于钱塘(杭州隋朝之前称“钱塘”),原名林逋,从小资质聪慧,立志为学。成年后,游学于江淮间,以诗会友。他作诗填词、书法绘画,造诣精深,但秉性恬淡好古,无视富贵功名,不求荣华利禄,自题:“道着权名便绝交。”一生不出仕,连宋真宗都请不动他。
历史的细节果真是我想像的那样吗?
不知道。
当我在一个雪霁的午后来到孤山,在刺骨的寒风里渴望阳光快一点从孤山南麓移到北麓来时,我实在匪夷所思:
生前死后,林和靖都将孤山东北麓作为自己的安身之所,那么,他为什么会对难得一见阳光的孤山东北麓情有独钟,而不是向阳的南麓呢?
他来孤山之前,孤山有梅吗?
他种下三百六十棵梅树,本意是为观赏,还是为生计?
历史永远只记住晦涩的结论,而忽略有血有肉的细节。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林和靖是忙碌的。他选了孤山东北麓一块高地,围了一个园子,在云树掩映下结茅为室,编竹为篱,美其名曰“巢居阁”。用他自己的话说:
“绕舍青山看不足,故穿林表架危轩。但将松籁延嘉客,常带岚霏认远村。”
又临水修了一个水轩,置了一些简朴的家具,便住了下来。
如果说,孤山是母亲的怀抱,巢居阁便是母亲的子宫,让他终于有了回归的感觉。
转眼,冬天到了,下雪了。
孤山仍然是他儿时记忆里的孤山。经历了几十年风霜后,如久违的家人,乍然相见,百分之二十的陌生感融化在百分之八十与生俱来的亲近感里。他一个人,孤山也一个人,孤山的一切,便成了他的伴。他凝视一棵草,草就是伴;他靠在一棵树上,树就是伴;他和一只乌鸦说话,乌鸦就是伴;他仰头看一朵云,云就是伴……不仅孤山,整个西湖山水,对于他,都是如此。
然而,闲放孤舟遨游湖山时,一种时有时无的失落感侵扰着他。总觉得,孤山——这天籁般美妙的乐章里,还缺少一种音韵,是什么呢?
一个雪霁的清晨,他从长夜中醒来,忽觉暗香盈室。他吃惊地推开了窗。一树梅花,正远远地依水而立,如他命里的知音,毫无预兆地猝然来到了他的生命里,并恰恰暗合了他内心深处最本质的秉性。他的眼里慢慢涌起了泪,那颗似乎仍在流浪的心,终于找到了最终的归宿。爱的潮水汹涌而来——是对妻子那样的爱。
于是,次年春天,他在屋子周围的山地上开始栽种梅树,第二年接着种,第三年还种……日积月累,整整种了三百六十株。
就像现今的文人,原先把写文章当做玩,后来慢慢当成了谋生的技能。林和靖一开始种梅是喜欢,后来梅竟成了他的衣食来源。他把三百六十株梅树所卖的钱,包成三百六十包,每日取一包,或一钱二钱,用作当日的开支。从此,这个人的生活不知不觉间进入了一种令古人和今人无比羡慕的状态——不富,但衣食无忧、清闲自在——一种特别“小资”的理想生活。有人说他做秀,有人说他是与现实过不了几招败下阵来才屈身隐退……他不管这些,他喜欢,什么东西挡得住喜欢?
“水墨屏风状总非,作诗除是谢元辉。溪桥袅袅穿黄落,樵斧丁丁隔翠微。返照未沉僧独往,长烟如淡鸟横飞。南峰有客锄园罢,闲依篱门望却归。”
这首《孤山后写望》,把他从容的生活活生生地展现在人们眼前。
这是平常的日子,而梅花开时,他便经月不出门,饮酒作诗。
是怎样的一个月夜?他来到湖边,站在梅下,吟出了流芳百世的那句诗: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梅静静依水而立。
梅听懂了这一千古绝唱。
梅用芬芳的话语回应着他。
梅想,我是多么幸运的一树梅啊。
梅成了他的妻。
他永远忠贞的妻。
后来,他临终时,对满山梅树说:“二十年来,享尔之清供,已足矣。”他死后,梅林似有感应,慢慢荒芜了。到如今,孤山已找不到一棵古梅。
当然,他还养了两只鹤。
林和靖虽然隐逸了,但声名远播。上至当朝者,下至四方达官贵人、平头百姓,对他钦佩有加,造访的人很多。郡守薛映就特别仰慕他和他的诗,因而政事之暇,时常到孤山来,与他吟诗唱和。当他外出游玩,或者踏访寺僧时,如果有客人来到家中,家童就会把客人请进屋,然后把鹤放出去,招呼主人返回。
鹤轻轻掠过天空。
鹤一眼就能认出他。
鹤停在他肩上,默默无语。
鹤成了他的儿子。
他永远孝顺的儿子。
后来,他临终时,抚摸着鹤的身子说:“我欲别去,南山之南,北山之北,任汝往还可也。”但他死后,鹤没有飞走,而是在他墓前悲鸣而死,后人将它们葬于主人的墓侧,墓名“鹤冢”。
他走了,鹤死了,梅也死了,巢居阁也死了,留下空谷回声,如他的来处——母亲子宫里的余音,一绕一千年。
现在,他在时间的深处,睡着。
雪霁的午后,几枝新种的腊梅在他的坟边,隔着一条小路,散发着难以觉察的幽香。几个少男少女笑着叫着在他的坟边打雪仗。
墓碑上,记载着元代林和靖墓被盗时,发现棺中只有一块端砚、一支玉簪的事。有人说,他死后,便已“夜下玉棺葬湖水”。其实,他已与孤山融为一体,睡在土里,睡在水里,都是一样的。
我伸出手,轻轻触摸了一下被残雪覆盖着的坟头。
我的手冰冷冰冷的,他的坟头也冰冷冰冷的。相隔整整一千年的时空,此刻,我们却心灵相通,因为这相同的接近零下的温度。
一阵风吹过来,树上的积雪纷纷而落。
我仰起脸,看见高高的雪杉树在下雪,在金色的阳光里下雪。
放鹤亭
二 春天里的轻舞飞扬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
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
——南齐·苏小小
在孤山,在时间的更深处,徜徉着一个人。
春天,当我一个人沿着北山路,走到西泠桥畔,就会遇见她——一个才情兼备、风华绝代的江南女子。
她旁若无人地与我擦肩而过,小巧玲珑,巧笑嫣然,黑发飘飘,白衣飘飘,步履飘飘,仿佛一个影子。
的确是一个影子。是我心里那个永远清丽脱俗的影子,那个和我同姓却离我一千五百多年的影子。
她,就是南齐时杭州著名歌伎苏小小。
春天,当你一个人沿着北山路,走到西湖边,在西泠桥畔,会遇见一座和她有关的古亭——慕才亭。
“金粉六朝香车何处,才华一代青冢犹存”,“千载芳名留古迹,六朝韵事著西泠。”
两副楹联,将你带回遥远的钱塘——
苏小小出生于钱塘一户儒商之家,是独生女儿,因长得玲珑娇小,就取名小小。她聪明灵慧,又深受家风熏染,自小能书善诗,文才横溢。可怜她十五岁时,父母就相继谢世,怕睹物伤情,便变卖了家产,和乳母贾姨移居到青山环绕、碧水盈盈的西泠桥畔,在松柏间造了几间瓦房。一院梨花,一墙书,一张古筝,几件朴素的家具,陪伴着她远离红尘的闲居生活。
“妾本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斜插玉梳云半吐,檀板轻敲,唱彻《黄金缕》。梦断彩云无觅处,夜凉明月生南浦。”
一个女子,年轻加上才华已经是一种富足,上天又赋予她绝世美貌,让人心里隐隐地不踏实,上天再赋予她一个个自由而寂寞的日子,便注定了她生命的凄丽。苏小小,这位才貌双全的少女,以她的花容月貌和用以遣怀的诗词,令无数仕宦客商、名流文士心醉神迷,纷纷慕名而来,哪怕只与她对坐清谈,或远远地听听她的琴声歌声。
对于人们而言,苏小小就是那座孤山,自然、幽深、神秘、美丽、不俗,虽一桥之隔,想离开,却吸引着你,想深入,却婉拒着你。
每当春天来临,西湖边群芳吐蕊、嫩草如金,踏春的人们就会看到一辆装饰艳丽的油壁车行在西湖边。习习清风里、杨柳碧波间,苏小小缓缓走下车,气定神闲,临风而立。湖山因她而成了仙境,她仿佛一位落入凡间的精灵,霎时照亮了整个西湖,拨动了无数人的心弦,在那个非同寻常的春天里,也拨动了名门公子阮郁的心弦。
他爱上了她,爱她的才貌,更爱她的内心,那种远离平庸和繁杂的率真。她从来不在意世人的评说,她觉得,上天赐与她美,她把美展示给世人,就像一朵花的开放,是自然的,美好的,而不是罪过的。
他们相遇,相知,相爱,尽情享受因山水而美丽的爱情,因爱情而更美丽的山水。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
苏小小放声高歌,毫无保留地歌唱着她的第一次爱情,也唱出了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深切愿望。
于是,贾姨做主为他们定下终身,选了个黄道吉日,张灯结彩,备筵设席,办了婚事。
不久,阮郁的父亲听说儿子在钱塘与妓女厮混的消息,恼羞成怒。虽然苏小小并不卖身,但在人们眼里,她终究是一“诗伎”、“歌伎”。他立即派人将阮郁骗了回去,严加看管,不许外出半步。
从此,苏小小失去了此生惟一的爱,也迷失在万劫不复的命运里。她一天天盼着他回来,却一天比一天失望,一天比一天心灰意冷。她的身边从不缺少爱她的人,但是,她纯净如初的心只装得下一个人。
又一个春天来临了,苏小小穿过满院洁白的梨花雨,一个人来到西泠桥畔,孑然独立。她侧耳倾听着,仿佛真的听见了那熟悉的马蹄声。她朝着马蹄声飞奔过去,却被自己顿然醒悟的泪水绊住了脚步。
天下着蒙蒙细雨。孤山与她只一桥之隔,却像隔了一年那么远。春天的往事,虽然只有一年之隔,却已如同隔世,惟有那份伤痛,似孤山的曲径亭台,已经烙在孤山的灵魂里,每一步,都痛彻肺腑。
一阵湖风吹过,银针般的雨丝扎在她脸上,孤苦伶仃的水鸟的影子投进了她的心里,寒意浸入了她的骨髓。
小小的风寒,对于一颗枯萎的心,便是一场致命的风暴。十八岁的苏小小,因调治不及的感冒而香消玉殒。临终前,贾姨问她还有什么未了之事,她微笑着说,我能在青春年少最美的时候死去,是上天对我的仁慈。此生别无他求,只愿埋骨于西泠,不负我对山水的一片痴情。
是啊,没有美的生命,仍然可以很精彩。没有爱的生命,即使长过百年,又有什么意义?
但青春年少死去,她果真心甘吗?如果,她仍然拥有阮郁的爱情,她何尝不想与他白头到老?即使老态龙钟,难看至极,即使世人都离她而去。如果她仍然拥有阮郁的爱情,她会忽视那场小小的风寒吗?
“墓前杨柳不堪折,春风自绾同心结。”世人怎知一个妓女的坟里,埋着一颗怎样痴情的江南女儿心,后人怎知西湖水里,凝结着多少江南女子执迷不悔的泪。
我曾经在孤山固执地寻找苏小小的墓。后来在书上看到,其实她的墓早就不在了。如今的孤山是一个真正的公园,谁也不可能来这儿买块地,住下来,或者长眠。幸存下来的几位名人的墓都被修葺一新,成了有名无实的景点。但我知道,她在,在孤山的深处,睡着,“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
她在安睡吗?
还是,会时时从梦中惊醒,站在翩翩起舞的月光下,聆听远处那永远不会响起的马蹄声?
春天,我一个人,沿着北山路,走到西湖边,在西泠桥畔,又遇见了她。
她旁若无人地与我擦肩而过,小巧玲珑,巧笑嫣然,黑发飘飘,白衣飘飘,步履飘飘,仿佛一个影子。
定睛看,却是一位衣着时髦的妙龄少女,正轻盈地向着孤山走去。
游人如织,瞬间把我们分隔成了两个世界。
忽然想起在网上不知谁留的一个帖子,开头忘了,只记得让我动容的结尾:
半年之后,他决定启程回国,回来找她。他找遍了西湖北岸的旅馆,最后在孤山对面的香格里拉饭店找到了一点线索。服务台小姐说半年前的确曾有过一个像她那样的小姐来订过房间,三0六。他按捺着狂跳的心,走了进去。
湖水在一面墙壁的窗户外面,蒙了层水雾,那是中午的景象,平和宁静。苏堤上柳树依旧,白堤上孤山依旧。她应该看到这些,在他所在的位置。
在窗台的角落里,留着一些极细的铅笔字。不会有人注意,除了他。那是她留给他的一首重见西湖的小词。
他边读边用食指仔细地擦去,读完后无力地抓过一把白纱窗帘埋首其中。纱帘中陈腐的灰尘堵住了他的鼻息,那些流出的泪水浸出很快就会阴干的痕迹,西湖上的夜灯渐渐地亮起来。
……
多么相似的两个故事,相隔整整一千五百年。一千五百个春天在西湖来来往往,却带不走一滴水,一丝垂柳,一片碧桃。一个一个脚印重叠着,一场一场相似的爱恨情仇还在上演。
我回过头,果然看见,西湖上的夜灯渐渐亮了起来。
雨落小小墓
三夏·三十七度二
稽首慈云大士前,莫升西土莫升天。
愿为一滴杨枝水,洒到人间并蒂莲。
——明·冯小青
六百年前,孤山的古梅花又开了。
爱梅的冯小青却已一病不起。
孤灯下,她呆呆地望着挂在床边的一幅画像。画中的她斜倚在梅树旁,呼之欲出。画外的她,病入膏肓,憔悴不堪,形单影只。
老仆妇已经无数次端进新熬的药,但都被冯小青拒绝了。老仆妇当然不明白,她拒绝服药,是已觉此生再无甜味,怎么还愿意喝下这一碗又一碗凄苦?
往事如梦。
十岁。广陵太守府中来了一个化缘的老尼,见了太守府惟一的宝贝女儿——秀丽端雅、聪颖伶俐的冯小青,转身对太守夫人小青之母说:“此女早慧命薄,愿乞作弟子;倘若不忍割舍,万勿让她读书识字,也许还可有三十年的阳寿!”
十六岁。朝政喋血,冯家成了新帝的刀下鬼,株连全族。冯小青恰随一远房亲戚杨夫人外出,幸免于难,随杨夫人逃到了杭州,寄居在曾与冯父有过一回交往的经营丝绸生意的冯员外家中。
十七岁。嫁与冯员外之子冯通为妾,只过了短短一个月甜蜜的日子,就陷入无尽的孤苦之中。
梦是什么?是生与死之间的必经之路吗?生命的最后,这个孤独的灵魂一直游荡在半梦半醒之间,一闭上眼,一幕幕不堪的旧戏就自动重演。
……白梅开了。在广陵旧宅的闺阁前,她和侍女们一起,从梅花枝上扫下晶莹的积雪,烧梅雪茶,猜谜语,对诗……欢声笑语惊落了片片香雪。
……白梅开了。在杭州的冯家小院里,他们相遇了。那天,杭城下了第一场春雪,到处银装素裹,冯家屋外的几树白梅,正迎雪吐蕊,清香溢满小院。漂泊异乡的冯小青又见到了熟悉的梅花映雪,忧郁的心空闪出了一片晴朗。于是,她找了一个瓷盆走出房间,从梅花瓣上收集晶莹的积雪,准备用来烧梅雪茶。这时,他——冯家少爷冯通从院门外走进来,走进了那个芬芳的午后,也走进了她的生命里。
他们相爱了,却如同雪与梅的缘分,注定了美丽,也注定了短暂。
冯通是有妇之夫。为了爱情,冯小青作为名门千金,嫁他为妾,毫无怨言。
那是一个多么温暖的春天啊!他们朝夕相伴,天地间再没有了任何苦难和酸楚,只写满了一个字——爱,爱,爱。冯小青以为劫难已过,否极泰来,在西子湖畔重新抓住了幸福的人生。
然而,短短的一个月后,劫难又来临了。迫于原配夫人崔氏的泼辣横蛮,冯小青被赶出家门,住在孤山别墅,只有一位老仆妇相伴,与心上人咫尺天涯。一开始,他还来看看她,但每次都来去匆匆,被大太太派来的人催逼回去,渐渐的,他的踪影越来越少了。
那是一个多么寒冷的夏天啊!葱茏的孤山在她眼里如沙漠一样荒凉。每一片绿阴、每一阵清风、每一声蝉鸣,带给她的不是清凉,而是直逼肺腑的阴冷。
那又是一个多么酷热的夏天啊!每一个漫长的日子,都是一团烈火,烹煎着一个字——等,等,等。
孤山的第一朵花醒来之前,她已经醒了。孤山的最后一颗星落了,她还没有合眼。空寂的孤山,让冯小青如此厌恶。如果说还有什么能令她想多看一眼,让她留恋片刻,就是那两朵刚刚盛开的并蒂莲了。
两朵花,生死相依,一样的幸福,写在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上。
……白梅又开了。孤山的梅花看尽人间盛衰,却无语安慰伤心的小青。无声的花瓣雨,和着小青两行无声的泪,化成一束悲诗:
“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如我,岂独伤心是小青。”
小青知道,人世间,有很多和她一样孤独的女子,从这个角度看,她并不孤独。然而,孤独是属于每个人自己的,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分担另一个人的孤独。即使同样孤独的两个人紧紧相拥,孤独仍然在各自的心里,永远在。
也许只有自己才能分担自己吧,像泪,流到嘴里,又咽回肚里。
于是,小青重金请画师为自己画了一幅依梅而立的画像,挂在床边,每天呆呆地望着画中的自己,与她作心与心的交流:
“新妆竞与画图争,知是昭阳第几名?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秋天又来了,画中人光鲜依旧,画外人却已茶饭不思,缠绵病榻,日渐衰弱。看看画像中的自己,再看看镜中的自己,她掩面步出了房门。
多久没有出来看看孤山了?其实,一直默默承受自己所有爱恨悲欢的,是孤山。给她抚慰的,也是这自己时刻想逃离的孤山啊。
乍然相见,秋光里的孤山,叶落了,荷枯了,草凋了,竟像洗去了一身凡尘,突然变得那么开阔、澄明、安详。
那一刻,冯小青什么都明白了,也把什么都放下了。
从此,她拒绝服药,直到死。
那一年,她还不满十八岁。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在如今,才刚刚读大学,刚刚开始风光旖旎的梦幻。而在孤山的时间深处,小青却已尝尽世态炎凉,再也不愿意继续一天比一天更凄惨的梦境,决绝地关上了自己的心门。
冯通,那个喝西湖水长大的暧昧男人,在听到小青的死讯后,才不顾一切地赶到了别墅,抱着她的遗体大放悲声:“我负卿!我负卿!”还是这个冯通,不但任她孤独地活着,任她孤独地死去,最后还将她安葬在孤山,让她一个人永远孤独地睡在那儿。
如果小青地下有知,她会怨恨他吗?短暂的一生里,她受了那么多苦,有谁比她更有理由去怨恨这个世界呢?
可是她没有。
“稽首慈云大士前,莫升西土莫升天。愿为一滴杨枝水,洒到人间并蒂莲。”
爱情是一座炼狱,一念之差可以使人变成天使,也可以变成魔鬼。冯小青——这位世俗眼里的怨妇,爱情对她如此不公,她却在爱情的炼狱里超脱了恨与怨,将爱情升华成一种更为博大的爱,写下了如此动人的诗句。她看到的已经不是自己的痛苦,而是人世间夫妇很少幸福美满的事实,因此,她不求死后升天做仙人,而是愿化作菩萨净瓶中的一滴甘露,洒向人间,保佑天下伉俪情深。
是谁给了她这样的胸怀?
是孤山吗?
六百年后,我和朱、许、李坐在孤山对岸的上岛咖啡馆。
朱说,以前,冯小青的墓还没有被平掉。小时候,玩得很疯,有一天天黑了,亲眼看到她的坟莹边燃烧着 一种蓝色的火焰。还记得当时和一位小伙伴打赌说,那蓝荧荧的鬼火到底是热的还是冷的。
我说,结果呢?
他想了想,说,忘了。
我说,三十七度二。
他说,三十七度二?
我说,有一部电影叫《三十七度二》,是法国著名导演雅克?贝内克斯1986年的作品。医学上说,三十七度二是人正常体温的极限,是心脏骤跳的温度,激情燃烧的温度。
也是夏天的温度。
爱情的温度。
雨拍柳岸
四 一个和秋天有关的名字
秋风秋雨愁煞人。
——清·秋瑾
她来到孤山的时候,是躺着的。
她已经躺在灵柩中长睡不醒。但睡着的她来到孤山,却仿佛唤醒了孤山,令它阴柔宁和的眉眼间陡然增添了一股英气。
曾经是一位养在深闺的纯真少女,有一个美丽的名字“璇卿”。
她喜欢春天。柳树刚开始发芽,她便穿上凤头鞋和绣罗裙,和女伴一起去福州郊外踏青,听一听黄鹂的啼鸣,走一走芳草萋萋的河堤,望一望清清的流水,感怀水中飘逝的点点落红。她的内心无比明快,春天在她眼里是这样的:
“寒梅报道春风至,莺啼翠帘,蝶穿锦幔,杨柳依依绿似烟。”
她也歌唱夏天:
“夏昼初长,纨扇轻携纳晚凉,浴罢兰泉,斜插素馨映罩钿。”
即使是萧索的秋天,在她眼里也别有情趣:
“夜深小凭栏干语,阶前促织声凄凄。”
冬天更是喝酒、赏梅的好时节:
“炉火艳,酒杯干,金貂笑倚栏。疏蕊放,暗香来,窗前早梅开。”
也曾经是一位满腔柔情的少妇、满怀爱意的母亲。
十八岁,父亲将她嫁给湘潭的富绅王家之子王延钩为妻。新婚燕尔,鱼水和谐,三年中生下一子一女。后因丈夫纳资谋到了一个部郎的官职,便随他来到了北京。作为一个旧时代的女人,她原可以做个本分的官太太,相夫教子,过完平淡而舒适的一生。
然而,她不是别人,她是“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的秋瑾。
国家都快完了,民族都快亡了,男人们却还在醉生梦死,她的心里燃烧起侠烈和悲悯两团烈火,把从前的秋瑾烧死了,一个叫竞雄的秋瑾诞生了。
秋瑾离开已形同陌路的丈夫,抛下一双儿女东渡日本寻找革命同志。出发前,她改穿男装留影,将照片赠给来送她远行的挚友。
她说,女子不弱,国势才不会弱。
她说,女子要有学问。
她说,女子一定要自立,不应事事仰仗男人。
她洗去脂粉,并不是不要做女人。生不逢时,她只能像男人一样去拼搏,争一片真正属于女人的天空,让她们堂堂正正地活在自由、平等、尊严的空气里。
于是,她像男人一样,辗转东洋、上海、绍兴。像男人一样主持光复会在绍兴的训练基地,起义,失败,被捕。像男人一样经受酷吏的严刑拷打。像男人一样穿着破旧的白衫,游街示众,被蒙昧的人们唾骂“女匪”。最后,在那个血色黎明,在绍兴的古轩亭口,像男人一样被砍头,结束了她秋天般惨烈而绚丽的一生。
死时,她还不满三十三岁,身边没有一个亲人。
死后,她被抛尸街头数日。她的生前好友冒着杀头的危险,历经艰险,按照她的遗愿,将她的尸骨收葬在杭州西泠桥畔孤山西麓。然而,她仍不得安宁,被平墓,棺木几经周折,送到夫家,又被拒留。直到民国建立后,由秋社发起,迁葬西泠,才得以安息。
物换星移,又是一个春天。
孤山的杜鹃花开了。人们冒着绵绵细雨,来到她的塑像前,献花,敬礼,朗诵,祭献花圈。
撑着伞,站在她的塑像前,我惶惑。
这分明是一位外表柔弱秀丽的江南女子,目光凌厉,却分明透着一丝温柔。那么,在她日夜奔波的年月里,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刻,她会突然想念远方的亲人吗?
她也会觉得累吗?
她会哭吗?
她,也需要爱与呵护吗?
生前,她便嘱托好友,死后将她葬在西泠桥畔。为什么?仅仅因为仰慕岳飞,还是有什么别的缘由?或是,生前,她无缘做一个幸福的女人,又不甘做一个愚昧平庸的女人,因而,死后,她要重做一回无忧无虑徜徉山水之间的璇卿?
料峭的春寒渐渐带走我手指的温度。
没有人告诉我答案。
突然,我特别想回家。回家,把手放进另一双手里,那双能时刻给我温暖的亲人的手。
离开孤山,走上西泠桥,我回过头,用目光与她作别。
她,一个人,站在风雨里,很单薄的样子。
我深深祝福她,在另一个世界里,也有一双可以暖手的手。
鉴湖女侠
五 尾声
轻轻合上电脑,却合不上孤山的烟雨,满怀愁绪久久盘绕不去。恍惚间,印满字迹的纸,仍空冥洁白,若无一字。孤山孤山,也许,从来没有人真正读懂过你,我又如何说得清,你本孤独还是我本寂寞?
还是什么也不说了。
今夜,风月无边。就让我坐在你身旁,与你一起,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