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梦里的13号地铁

文/刘宇昕

 

 

1 北京，不喜欢的北京

 

    北京的夏天，空气混浊而厚重，到了中午，阵阵热浪滚滚而来。天上的每片云似乎都快要熟透了，隐约还能闻到烘烤云彩的香味。

米朵是第一次来北京，只有她一个人。临走时，爷爷奶奶驼着背，拄着拐，一步一步蹒跚地把她送到了村口。

奶奶的手拂过米朵的肩膀：“爷爷奶奶岁数大了，不能送你了，路上要小心，有什么事跟车上的叔叔阿姨说。”话音刚落，奶奶就咳嗽了起来。爷爷帮奶奶锤了锤后背，这才好些。

米朵点头答应：“放心吧，爷爷，奶奶。你们都回去吧。”

直到米朵转身上了车，爷爷奶奶还一直站在那里，列车一点点朝着北京的方向驶过，咔嚓咔嚓的铁轨声敲打着米朵的心，心里像是裂开了一道口子，泛滥的海水从眼眶夺出，她用力挥手，朝村口的方向，可是，爷爷奶奶已经看不见了。

流水滑过嘴角，米朵抿了抿嘴，是咸的。

想一想很快就要见到爸爸妈妈了，米朵伸出手背擦了擦眼角的泪，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米朵的爸爸妈妈，在米朵几个月的时候就来到了北京，那是2003年。他们忙着赚钱，一年只能回来一次。

爸爸妈妈在北京打拼了这么多年，米朵也渐渐长大了，米朵的妈妈就商量着把米朵接到北京来。米朵小的时候，需要有人照顾着，现在大了，是时候接来北京了。

米朵爸爸很同意米朵妈妈的提议。

北京的生活没有米朵想象中的那么好，虽然有好看的新衣服穿，有旋转木马可以做，有许多洋娃娃……最重要的是有爸爸妈妈在身边。可是，米朵却没有以前快乐了。

她觉得自己现在所在的地方和那个小镇是完全的两个世界，就好像一个是在水星上，另一个则在火星，很难想象它们都是存在在地球上的。

米朵不喜欢北京，很不喜欢。

 

 

2 爸爸妈妈在进化

她不喜欢这个城市，她觉得这个城市的爸爸妈妈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爸爸每天早上急匆匆地吃过了早饭就出门，晚上半夜酒气汹天地回来了。爸爸嘴里最多的一个词是“应酬”，米朵不懂什么是应酬，她只是觉得爸爸变了，每年都在变。有一次，米朵在爸爸睡着的时候，站在爸爸的窗前，瞪着黑水晶般的眼珠子看着爸爸，越看越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而妈妈，也一样。以前见面的时候，妈妈总会说：“米朵呀，好好吃饭，天冷多穿衣服，要听爷爷奶奶的话。”现在妈妈张口闭口就是考试，成绩，学习……为了提高米朵的成绩，妈妈使出了浑身解数，给她报了各种补习班。另外，除了每天的日常安排意外，她都会在下班的时候准时准点给马老师打电话，问问米朵一天的学习情况。

米朵有时候一个人在家里看着电视里的《动物世界》，然后就想起了爸爸妈妈，她想他们是不是也会像电视上的那些生物那样，进化、变异……

她不知道爸爸妈妈是在进化，还是在变异。她只是希望不管他们怎么变，依旧能认出他们，他们也依旧能认出自己，这就足够了。

来北京的第一个周，米朵悄悄给奶奶打了电话，电话里嘟嘟嘟的声音，此刻都显得那么漫长，奶奶快接电话啊，是朵朵的电话呀……米朵心里念着。

“喂？谁啊？”

“奶奶……”这一声似乎用尽了米朵全身的力气。

“诶，是朵朵啊！”

奶奶的声音像一湾温暖的泉水流过米朵的心里，米朵心中的堤坝一下子就坍塌了，水流慢慢淌出了眼眶。

身子在哆嗦，牙齿吱嘎吱嘎，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那样一直哭着。电话那边的奶奶温和的声音安慰着米朵，“朵朵，怎么了，不哭了，不哭了，发生什么事了，告诉奶奶。”

米朵摇头，她觉得奶奶现在就在她眼前。她摇头，奶奶能看见的。她靠着电话，就像小时候靠着奶奶的肩膀。

哭了好久，奶奶一直都在电话那头安慰米朵。

米朵擦干眼角的泪，吸了吸鼻涕，“奶奶，我想回家。”

奶奶愣了一下，“朵朵？你的家就在北京啊？怎么还要回家？”

“这……这不是我的家……不是我的家。”米朵喃喃自语地挂了电话，躺在床上，枕头湿了一大片。

 

3 一瓶水的眼泪

米朵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上课积极回答老师的问题，有些同学会说她知道了点东西就爱显摆。她不知道回答老师的问题也有错！

米朵不明白，为什么那次她和妈妈坐地铁，车厢里遇见一个乞讨的老奶奶……妈妈为什么会说她是骗子。

老奶奶伸出手，在米朵妈妈面前晃了晃，明显是想要点什么。可妈妈就像是什么也没看见，仰着脸，左望望右瞧瞧。那一刻，妈妈好像变瞎了，什么也看不见。

米朵，拿出口袋里的仅有的五毛零花钱，准备递给老奶奶。这时，“瞎”的妈妈突然又看见了，赶忙夺过老奶奶米兰手里的钱。

妈妈的眼睛都要瞪出来了，“朵朵！你不知道她是骗子啊！给她钱干嘛！别给她！”车厢里的人纷纷摇了摇头，嘴巴“啧啧”地砸吧着。

妈妈看出了大家眼神里流露出的蔑视，她也看不过去了，“你们看什么看，如果有爱心，你们自己给去！我可不给！”

身边的人们下意识地捂了捂口袋，生怕里面的东西掉了出来，一个个都躲得远远的。

老奶奶满眼的无奈，一步一踉跄地朝前走了。“我不要钱，只是想要一口水喝……”

看着老奶奶微驼的后背，有一瞬间，米朵似乎从那弯曲的弧度上看到了人们的心灵。

她的目光盯在妈妈手上的矿泉水瓶上，起初的眼神带着犹豫，接着变得坚定。她“拿起”，不！应该是“夺过”。她夺过矿泉水，站起身，跑到老奶奶身边，把水递给老奶奶。

老奶奶看着手里的水，眼角含泪，挽着腰，对米朵说了声“谢谢”。

面对一位老人的行礼，米朵觉得不舒服，很不舒服。她一直都觉得这么做是应该的，没什么可谢的，妈妈以前也曾告诉过她，要有爱心。可是现在，妈妈似乎得了健忘症，把她说的那些话忘得一干二净。

“米朵！”妈妈连朵朵都没叫，很显然是要发火了。“你要干什么？”声音太大，车厢里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集到这位凶悍的妈妈身上。

面对这么多人的目光，妈妈白了白眼珠子，闭上了嘴。

老人走了十几步后，回过头，冲米朵露出了一个微笑，这微笑被米朵妈妈眼的余光看见了。在眼神触碰的一瞬，米兰妈妈突然浑身直打哆嗦，像是一个犯了错又不敢承认的孩子。那一刻，她觉得自己还不如一个孩子。

“妈，你冷吗？”米朵看着瑟瑟发抖的妈妈，连忙问。

妈妈只顾着摇头，不知道什么时候，眼角掉下的泪已经浸湿了手背。

 

 

4 两个人的地铁

 

老奶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米朵转身的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车厢里的每个人又恢复了起初的平静。人们低着头，把刚才发生的一切当做一场热闹，看过就忘了。拿着ipad、iphone4……噼里啪啦地按着，耳朵里塞着的耳机，放出的声音大到米朵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米朵不管是周末还是晚上放学回家，她都会坐上这趟13号地铁，顺着地铁从起点到终点，然后再转车回家。

窗外一排排白桦树掠过眼前，树干上那一个个“眼睛”望着自己。白桦树被人砍去了枝干之后，身上就会留下一个个疤痕。疤痕就像是一双双眼睛默默地注视着这个世界。

在和那一双双眼睛对视的时候，米朵的眼泪突然钻了出来，淹没了她的整个眼睛，视线里的一切就模糊起来。她觉得自己就是那一棵棵白桦树，浑身都是伤口。

一回到家，妈妈就问米朵到哪里疯了，这么晚才回来……不好好学习，以后就别想留在北京！长大后，你就都会明白了！北京不是那么容易待得！

妈妈的话藏着一串串炸弹，此刻，都被引爆了。

米朵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妈妈：“我不喜欢这里，我也不想留在北京，我要回草坡！”米朵的语气坚决，没有丝毫妥协的意思。

“好，好，赶快滚，回去吧，别回来！永远都别回来，省得我心烦……”

直到米朵把卧室的门关上，妈妈依旧喋喋不休地细数着米朵的“罪行”。

周末的一大早，米朵就甩门出去了。她再次坐上了那趟13号地铁。窝在座位上的米朵，听着铁轨发出的声响，心里有种暖暖的感觉，就好像这趟列车是开往爷爷奶奶家的。

还差四站快要驶过终点的时候，车上的人已经陆陆续续下得差不多了。

坐在车上一直朝窗外看的米朵没有发现，一个人悄悄地站在了她旁边。直到在车窗玻璃上看到一个影像，她才发现身后有人。

忍不住地失声叫了一声：“啊！”

那个人用温暖的手抚摸着米朵的头发：“嘿，宝贝儿，是奶奶啊……”

转过头的米朵看清楚了那个人的脸，是上次在车里乞讨的奶奶。不过，又不像……眼前的她明显干净利落，也精神了许多。

“奶奶？”米朵狐疑地看着眼前的老人，“真的是你吗？”

“是我啊……宝贝儿，谢谢你上次给我的那瓶水。那时候我的嗓子都冒烟了。”奶奶坐到米朵的身旁。

米朵靠着奶奶，安静地睡着了。

5 奶奶是树精

 

列车广播里的发出的声音吵醒了熟睡的米朵，“乘客，你好。终点站——白桦林站到了，请下车的携带好你的行李准备下车……”

白桦林站？没有听错吧？怎么会有这样一个站呢？终点站不是回龙观站吗？

米朵满脑子的疑惑还没有解开，奶奶已经拉着她走出了地铁。

放眼望去，一片片的白桦树笔直地站在那里，似乎就等待着她们的到来。

“嘀咕啦白桦……嘀咕啦白桦……嘀咕啦啦啦……”奶奶高兴地唱起了歌，拉着米朵朝白桦林跑去。

耳边有风掠过，米朵跟着奶奶往前跑。

当跑到一棵有100多米高的白桦树下的时候，奶奶停住了。

这白桦树好粗好高啊，米朵围着它走了一圈，花了将近五分钟，累得满头大汗。“奶奶，这……这是我见过最粗、最高的树了。”米朵弯着腰大口地喘着气。

奶奶笑，甜甜地笑：“这就是我的家……”

“一棵白桦树？”

“是的，一棵白桦树，我住在里面。”

“啊……你……不会是鬼吧？”米朵尖叫着往回跑。

奶奶慌忙地拦在了米朵的面前：“奶奶不是鬼……你看，鬼有奶奶这个样子的吗？”

米朵愣了愣，仔细地看了看眼前这个慈祥的奶奶，怎么看怎么也不像鬼。或许这是个奶奶跟自己开得玩笑：“嗯，不像，一点儿都不像……那奶奶刚才是和我开玩笑吗？奶奶其实不是住在白桦树里的。”

“没有开玩笑，我就住在白桦树里。”说着，奶奶朝粗大的白桦树走过去，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了。没过一会儿，奶奶又像个幽灵一样突然从树里面钻了出来。

米朵长大的嘴半天都没合上。

奶奶赶忙解释：“宝贝儿，我是一个树精，已经活了五百年了。”

“啊……这么老。”

“一个树精的寿命只有五百年，除非……除非……”

“除非什么？奶奶快说啊……”

“除非，等到五百年来临的那一天，有人类肯递给我一杯水，只需要一杯水。树精是需要水才能活下去的……而那一天出现在地铁上的时候，正好是我五百岁的生日。”

“如果那天，没有那瓶水……奶奶就会死掉吗？”米朵满眼的哀伤。

奶奶点了点头，“那一天，我穿梭过许多地方，你是唯一一个帮助我的人。谢谢你，亲爱的孩子。”

奶奶摇了摇头，不开心的脸上又重新挂满了微笑：“不说这个了……我带你到树上看看吧！”

“啊？？”没等米朵反应过来，奶奶拉着米朵的手缓缓地飞了起来。

缓缓地往上升啊，越来越接近那边蓝色的天和白色的云。

米朵的心情瞬间好得不得了，探着头朝下面看。

好高啊。居然飞了这么高。

白桦树的顶端是挺直的树干搭成的平台。奶奶和米朵终于到了最顶端。

朝下面看，朝远处看，朝上面看……米朵在一团团的白云之间，感觉像是做了一个梦。

周围安静极了，只能听到风声。这是来北京之后，米朵第一次享受到这样安静的环境。她有点不适应，又有些受宠若惊。

“奶奶，谢谢你……”米朵靠在奶奶的怀里，轻声地说。

 

6 奶奶，我会再来看你

    

奶奶说：“宝贝儿，你帮助奶奶度过了五百岁，接下来奶奶还能在这片白桦林里活五百年了……奶奶应该谢谢你才对。”

“没什么，奶奶，真的没什么。”米朵羞羞地红了脸。

奶奶从衣服里拿出一个什么，攥在手心里，金灿灿的光从指缝里透了出来：“宝贝儿，这个给你。”奶奶摊开掌心，一只一只闪着金黄光芒的元宝便呈现在米朵的眼前。

米朵急了：“奶奶？这个？我不能要。”

“怎么了？不喜欢么？”奶奶疑惑地看着米朵，“即使你不喜欢，你爸爸妈妈一定会喜欢的。”

“这个……他们……”米朵想了想，是啊，爸爸妈妈会喜欢的，他们张口闭口都是钱，“可是，奶奶，我真的不能要……”

“这算是奶奶给你的礼物，你就收下吧。奶奶还有一件礼物送给你……”奶奶拿出一个白桦树的树皮，看上去和其他的树皮并没有什么不同，不过上面的那只“眼睛”就像奶奶的眼睛。

奶奶说：“如果你想来看奶奶了。坐着13号地铁，带着这个白桦树皮就可以到达这里了。”

一只手是元宝，一只手是树皮。

米朵小心翼翼地把那片树皮放在了口袋里，那些元宝，她没有接。

奶奶没有强迫米朵收下。临走的时候，奶奶吩咐米朵：“想来看我这个树精奶奶的时候，就带着白桦树皮来找奶奶吧。”

米朵大声地喊：“嗯！我一定会常来看奶奶的。”

再次坐上地铁的时候，米朵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沉甸甸的口袋。

那一只只元宝都放在了口袋里。

 

7 白桦树的守望

 

回到家，爸爸妈妈拿着元宝高兴地合不拢嘴：“朵朵，这个是哪里来的？”

米朵跟爸爸妈妈说了今天发生的事情，但是没有说那片白桦树皮的事。

听完米朵的讲述，爸爸妈妈第二天就去坐13号地铁，手里还拿着一大瓶水。米朵知道，爸爸妈妈还想要更多的元宝。

后来，13号地铁的人越来越多，乘坐地铁的人手里都会拿一瓶水。他们想要的却最终没有来。

米朵口中的13号地铁真地能通往那个梦一样的白桦林吗？有人开始猜疑了。只有一个人却一直坚信着，那就是米朵。

拿着白桦树皮，看着上面的眼睛，仿佛又看见了树精奶奶。她会隔一段时间就去看奶奶一次。

随着米朵的长大，变老。米朵这个习惯都没有变。

白桦树林里，经常会看见两个老奶奶坐在树顶上看风景。

米朵临走的时候，唯一的女儿坐在米朵面前问奶奶有什么愿望。

米朵说了关于树精奶奶的故事，然后把白桦树皮递给了女儿，让女儿把这个树皮一直传下去，让女儿的女儿，女儿女儿的女儿……在五百年后，再去给树精奶奶送一杯水，能让她再活五百年。

说完，米朵笑着离开了人世。

米朵不知道，那条13号地铁在她走后没多少年，就重新改造，拆除重建了。女儿的女儿的女儿……没能见到树精奶奶给她递上一杯水。

就在13号地铁改造的那一年，米朵的墓旁突然多出了一棵白桦树，它睁着眼睛守望着米朵，像守望一位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