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已刊登于《心理月刊》）

我的工资卡是交通银行的。每个月需要多取些现金时，由于用银行机有单次取款的限额，要操作多次，麻烦，所以还是进营业厅。好在我家附近的这个营业厅比较清静，排队不长。在每个服务员的窗口外，都有一个电子设施，让顾客评价这次服务的质量，分为“满意”、“基本满意”、和“不满意”三个按钮，来统计每个柜员的服务质量。这是交通银行所有营业网点的统一设施。

每当取钱时，窗口里的服务员还在数钞票，窗口外边的这个设备就已经一字一顿地发出了强势而冰冷的邀请：“您好，请对我的服务进行评价。”我于是感到有些窘：钱还没给我呢，怎么就要评价服务了呢？这次服务的唯一内容，就是给我取钱啊。我这么想着，但同时又害怕：我要是不评价，会不会她就不给我钱了呢？或者派生出麻烦而耽误时间？我也知道这个害怕有些荒谬，但本能有时候就是荒谬的。带着这个心理的阴霾，我不情愿地按下“满意”键。“谢谢您的评价！”电子设施又强势而冰冷地感谢了我。过了一小会儿，现金被递了出来。“给我一个信封，好么？”我问窗口里面的柜员。“信封在门口的台子上，请您自己拿吧。”柜员这么回答。然后我正在整理着窗台上的现金、凭证单、银行卡和钱包，随着“请某某号顾客到某某号窗口”的电子召唤，另一位顾客已经驾临我这个窗口。我忙不迭地捧着裸露的现金转身去拿信封，略显狼狈。这时候很想回去按一下“不满意”，但是已经没了机会。我带着一丝被人讹了一个“满意”的不爽，离开了银行。月复一月，每次取钱，我都陷入这样一次小小的伦理纠结。

终于有一回，听到“请您对我的服务进行评价！”我平静地等着我的钱，按捺住意图屈从的手指，没有按键。尴尬的10秒钟过去，柜员暂停了点钱的动作，转头，眼白很大：“请您帮我按一下评价。”

“您先把钱给我，我再评价，您的服务还没完呢。”我眼睛死死地盯着她手里的钱，心虚，仿佛那不是属于我的钱。这时我能感觉到，她左右两边的服务员也瞬间暂停手里的业务，投射来冷峻的目光。压力。

无声无息，又过了五秒。“等我把钱给您，这个评价就过时了，到时候您再按也没用了”，她这么宣布。

“那以后您服务完了再打开这个评价的机器吧。”我诚恳地建议。

“我也没办法，我一开钱抽屉，这个评价就启动，这是行里的系统定的，不是我能控制的。”她给了我专业的技术回答。

“那行里订的就不合理了，服务没完就评价，太形式了吧。招行就不这样，都是服务完了以后才让评价啊。”我都没想到会有这么多讨论，那就认真吧。

“这就是走个过场，您就别那么认真了。”她不诚恳了。

“要是您都不认真，那我何必还按呢。”我也不诚恳了。面积不大的营业厅里还有值班经理、保安、和另外三五个在顾客。鸦雀无声。

又过20秒，钱、卡、凭单被默默地放在从窗户下方的小坑里面。我说谢谢，她没说不客气，手指在一个机器上轻动，营业厅旋即响起“请某某顾客到某某柜台”。背后脚步声邻近，我慌忙捧着现金，用手指夹着卡、凭单、钱包走到银行门口，把钱装进信封，心中对自己不断地强调着：这钱本来就是我的，不按“满意”，这钱也是我的。就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