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分类: 纪实小说:冰冻三尺 |
这个社区的房子是典型的蒙特利尔风格。两家和住一栋独立屋,叫做“Duplex”,这种房子在欧洲美洲都不新鲜。新鲜的是这些房子都有着高高的、挂在室外的铁楼梯,并且这是进入屋子的唯一途径。这应该是一种从法国或者意大利剽窃来的设计办法,头一个盖这个房子的人肯定是夏天盖的,因为他没有预见到冬天这种结满冰盖满雪的铁楼梯其实是谋杀的工具,也因为这个地方冬天根本就盖不起来任何东西。所有经历过蒙特利尔冬天的人,不用学历史就能想象出伟大的杰克-卡蒂尔先生是在夏天发现这里的,并被夏天的美丽所蒙蔽,然后到冬天在这不是人呆的地方大后其悔。
上这种楼梯不能一步一哆嗦,而要从丹田提起一口气然后不紧不慢胆大心细。倒霉尼克的家庭从一六几几年就在蒙特利尔了,自然知道该怎么上这种倒霉楼梯。只不过这次上楼上得有些贼头贼脑,光用脚尖儿上,有些顺拐,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他在盘算上海教授的老婆的时候可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
倒霉尼克上到楼梯尽头,在拿扳手砸玻璃以前,他也照例向所有的专业贼一样,回头看了一眼,就看见了一棵挂满了冰柱的树,像一支长毛儿的癞皮狗一样倒下,砸在了他的车上。这些可恶的、不负责任的冰柱,在压垮了树木以后就毫不留情地在倒地的一刹那飞溅开来,抛弃了树木。当贼的念头救了倒霉尼克一命。树干压在了发动机上,整个树冠把车厢压瘪,还有几枝强有力的树枝轧碎了风挡玻璃,蛮横地杵近他的车厢内。
即使是一个土生土长的魁北克人,在这种惊讶之下也无暇顾及脚下那需要杂技技巧才能顺利通过的楼梯。倒霉尼克在迈出了两步之后,就省略了一切步伐,直接从楼梯上连滚带爬地跌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坚硬的地上。每一次每一个楼梯棱跟他身体的任何部位接触,都老实不客气地问候他。
倒霉尼克是因为感觉到了冷,才从昏厥中醒过来的。试图爬起来的第一个动作就遇到了麻烦,疼。身上有几个部位特别疼,其他的部位反而失去了知觉。他得试着用疼痛来感受自己身上的每一个零件是否还属于自己。脸上粘糊糊地结了一层冰,用手一抹,红色的,看来脑袋是摔破了。他试了几种方式,终于站了起来。脚踝和肋骨都无比疼痛,腰根本吃不住劲儿,他往前迈了一步就又跌到了,活像在模仿刚才倒下的那棵树。
被砸瘪的车厢里蓝光闪闪,他知道那是广播台因为没有收到他下午的报告而给他打电话。他懊悔不应该相信广播台给他叫清障车这码子事,而应该自己打电话报警。他匍匐着爬到汽车旁边,扶着车轱辘和倒在车上的那棵树慢慢站起来,试图把电话从车里拿出来然后报警。可是毫无办法,整个车厢像一只蛋被树冠孵在身下,车厢已经被压瘪到和发动机、后背箱一样的高度,无从打开车门。碎玻璃留下的缝隙都被横七竖八的树枝和它们身上残留的冰柱塞得严严实实。倒霉尼克想试着拨开树枝,可是他刚才扶着车轱辘站起来的时候就已经发现自己的左胳膊已经不听使唤,连着树干的树枝竟是那么跋扈,单凭一只右手是决计完不成这趟重体力活的。被倒了的树木封锁的这条短短的街道上没有公用电话亭,而以倒霉尼克现在的体力状况,也是绝对无法通过倒在路边的群树的阻隔的。
一筹莫展之际,他又看见了跌落在地上的那只他企图用来夜闯民宅的扳手。倒霉尼克长叹一口气,心想这回必须要当贼了,只有进了人家的屋子,才能活命。
四十五分钟,是倒霉尼克用的时间,去爬上那个他刚才花了一秒钟就从上头摔下来的楼梯。然后他又花了一阵子时间让自己能稳当地倚门而立。
“哗啦!”门上的玻璃和应着扳手的挥舞解体了。倒霉尼克把扳手放进口袋,用右手伸到玻璃里头去摸索门锁。“喀吧,”门锁被拧开,有求生作为理由,当贼是丝毫不用心虚手颤的。
屋子里也是冰凉的,但是散发着一种家的味道,家具、床单、地板。。。陌生人的家足以让三天没闻见屋子味道的倒霉尼克倍觉温暖。已经在黑暗中的眼睛居然还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更黑的黑暗。他忍着浑身的疼痛佝偻着身躯向起居室摸索,然后就像工作累覃了的人回了家,倒霉尼克一摸索到沙发,就躺下了,真想好好睡一觉,他扼制着几乎是无可扼制的睡眠欲望,开始寻找电话。上帝保佑,电话就在沙发旁边的小桌上;上帝保佑,这是那种最普通的、只需要弱电的电话机。拿起听筒,里面“嘟。。。”,标志着工作正常的长音简直代替了他的心跳。911。。。跟警察的通话稍微有点儿长,因为倒霉尼克坚决拒绝再挪到门口去看门牌号,警察花了两分钟根据电话号码索定了地址。
放下电话,倒霉尼克赖在沙发上。刚才的挣扎让他疲惫不堪,想睡觉。可是偏偏肚子又叫,刚才的挣扎也让他更饿了。他是那种饿着肚子睡不着觉的人。巴望着能在厨房找出点儿吃的,他又从沙发慢慢地翻滚到地上。浑身太疼,站不起来,他继续匍匐前进。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判断出屋子的尽头就是厨房。等到了冰箱的门前,他又觉得已经用光了最后的力气。打开冰箱门,没料到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恶臭。已经停电三天了,冰箱的味道比马桶更让人恶心。倒霉尼克突然明白人们平常其实是从降了温度的马桶里拿出食物吃。他屏住呼吸,跪在地上在漆黑的冰箱里摸索着,结果居然找到了一大瓶没有开封的可乐和半袋饼干。有这些他就能活两天。他不信两天时间警察还能不来。
果然,那习惯了黑暗的眼睛敏锐地感觉到蓝光,就在一个路口外边,倒塌的大树后头,警车和救护车停着一筹莫展。从路两边相向倒地的两颗大树像闸门一样把路封锁,树上原有的冰和后来飘落的冻雨又把他们塑造的宛如一座假山。车子开不进来。两位腆胸叠肚的警官是不愿意屈尊涉险往这冰坨里闯的。于是他们就悠闲地给市政部门打电话联系清障车,然后悠闲地等着。
文明人仿佛有了一线生机,就要恢复文明。倒霉尼克尽管浑身疼痛,也还是老实不客气地坐在已经干涸的马桶上上了一回厕所,然后又用冰凉刺骨的自来水洗了一把脸。这是他三天以来头一回用洗手间。然后,他就又忍着疼把自己挪到了沙发上。就这么等着吧,等警察来,或者等死。
倒霉尼克以为这样昏昏睡去,或者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里,或者再也不必醒来。可是偏偏浑身疼痛且寒冷难耐,根本睡不着。他于是又想起了那几位梦中情人。中国女孩子,真美呀!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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