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任鸟飞（自序）

我时常觉得人类就是丢失了翅膀的鸟儿。人类的先祖有巢氏曾筑巢为家，住在树上，跟鸟儿很相似。人群跟鸟群其实差不多，善良的白鸽、邪恶的秃鹫、温柔的画眉、凶猛的鹰隼、谄媚的鹦鹉、骄傲的孔雀、装腔作势的夜莺、巧舌如簧的百灵、忠贞的天鹅、勤劳的燕子、勇敢的海燕、狡黠的乌鸦、奸诈的杜鹃、朴实的麻雀，等等，鸟群几乎就是人群的翻版。同样短暂而劳苦的一生，人生和鸟生何其相似。

人人都有一个飞翔梦。飞翔的冲动和热情在人类的血液中从未停歇。这或许是人跟鸟儿近似的最好证明吧。肉体上的飞翔表现为，人们争先恐后驾驶各种飞行器冲上云霄，飞机、热气球、滑翔机、翼装飞行等，虽然频频失事，可是人们还是前仆后继地飞上蓝天。精神上的飞翔表现为思想的自由，人们挣脱现实的羁绊、眼前的苟且，追求心灵自由，如哲学的飞翔、文学的飞翔。

文学史就是一部飞翔史，人类心灵的飞翔史。哲人有言：“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飞过。”写作就是用文字、用心灵飞行，用想象力飞行。起飞的时候，众鸟喧哗，可是烧香的多、成佛的少，飞着飞着，有些鸟儿迷失了，伙伴渐行渐少。文学之路是没有痕迹的飞行——如果有痕迹的话，那一定是殉道者留下的。那些天才鸟们落英缤纷般地倒在了通往圣殿的路上！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击水三千里，扶摇而上九万里……”庄周是最会飞的大鸟，思想的羽翼长几千里，驰骋宇宙，纵横古今，自在翱翔。还有比庄子的鹏鸟更大、更自由的鸟儿吗。

文学史也是一部大合唱，群鸟的大合唱，天才们的大合唱。鸟群中的天才、王者，不就是凤凰吗。其实，凤凰也从凡鸟来。历经重重磨难和炼狱，浴火重生，凡鸟也便成了凤凰。莫言在得茅奖、诺奖之前，他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不受评论家待见，经常遭受主流文坛的排挤，他的小说、连同他的长相也遭人讥笑。诺奖桂冠加冕，莫言实至名归成了“鸟中凤凰”，而高行健被忽略了。

自比凤凰的李商隐就没有莫言那么幸运了。李氏才高命苦，却成了朋党斗争的靶子，被左右夹击，受尽排挤，“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鹓雏是古代传说中一种像凤凰的鸟，品格高洁，非梧桐不栖，非练实不吃。李商隐说：俺是鹓雏，官爵不过是死老鼠。

《史记》中讲述了一个有意思的故事：战国时，齐威王沉湎于酒色，不理政事，诸侯皆来侵犯，国家危急。有个矮个子的大臣对齐威王说了一个隐语（哑谜）：“国中有只大鸟，落在大王的庭院里，三年不展翅，不飞，也不鸣叫，默然无声，这是什么鸟呢？”一语点醒梦中人，齐威王明白了他是在借大鸟讽谏，脱口而答：“此鸟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于是整顿纪律，励精图治，锄奸举贤，赏罚分明，发兵御敌，齐国声威大振。有的鸟三年不飞，一飞冲天；有的鸟三年不飞，肥得飞不动了。强者隐忍自律，弱者懈怠放纵。陈胜早年给人打工，遭讥笑，他反讥：“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同样是鸟，鸟各有志，鹰击长空，燕恋屋梁。燕雀、鸿鹄飞的高度是不一样的。鸟的命运就是飞。对于鸟儿来说，不在于飞得高低，重要的是“我在飞”。

有一种鸟，它起飞很晚，飞得很低也很慢。它有时是大智若愚式的笨，有时是真的笨，人们把它叫做“笨鸟”。

笨鸟不止于先飞、后飞，“笨鸟”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意象，是一种隐喻、象征。相比于聪明，文学是愚人的事业。它不仅考验写作者的才华、智力，更考验毅力。文学的天空，群鸟竞飞；能飞多高、多远，似乎命中注定，然而忽略“命运”又何妨。“我存在，我飞翔！”既然飞翔是鸟儿的存在方式，管他高低，管他留不留痕迹，无所顾忌地飞吧，随心所欲地飞吧，翅膀卷起风暴骄傲地飞吧！既然你我皆是时间的匆匆过客，飞不飞都将死去，何不振翅一飞；即使死，也要高翔着无憾而亡。

有人将他的作品集命名为《飞鸟集》，我无意于东施效颦，将自己的作品集叫做《笨鸟集》。我天资愚钝，是真笨，以“笨鸟先飞、勤能补拙”自勉也。收录在册的文字都是近几年写的涂鸦之作，一部分在《西安晚报》等大小报刊上发表过，另一部分“养在深闺人未识”。无需我饶舌诠释它们，让它们自己发言吧。对于写作者，“文字缘同骨肉深”，文字是刻骨入心的，文字即生命。将以往的日子和文字装订成册，借此向岁月致敬！不论巧拙美丑，它们都是翅膀滑翔的痕迹。

是鸟，就该飞。无论丑小鸭，还是天鹅，乌鸦、麻雀，还是金雕、大鹏，最好的姿态就是飞翔。不想变凤凰的乌鸦不是好喜鹊。努力飞翔吧，别辜负了上苍给你的翅膀。

让文学的鸟儿飞得更高些吧。

庚子年冬月廿二日，写于高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