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潜《诗论》摘
(2014-04-22 20:5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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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趣与意象恰相熨帖,使人见到意象,便感到情趣,便是不隔。意象模糊零乱或空洞,情趣浅薄或粗疏,不能在读者心中现出明了深刻的境界,便是隔。
有人接收诗偏重视觉器官,一切要能用眼睛看得见,所以要求诗须“显”,须如造型艺术。也有人接受诗偏重听觉与筋肉感觉,最易受音乐节奏的感动,所以要求诗须“隐”,须如音乐,才富于暗示性。
所谓意象,原不必全由视觉产生,各种感觉器官都可以产生意象。不过多数人形成意象,以来自视觉者为最丰富……因为这个缘故,要求诗须明显的人数占多数。
与其说“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似不如说“超物之境”和“同物之境”,因为严格地说,诗在任何境界中都必须为自我性格、情趣和经验的反照。“泪眼问花花不语”,“徘徊枝上月,虚度可怜宵”,“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都是同物之境。“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兴阑啼鸟散,坐久落花多”,都是超物之境。
诗虽不是讨论哲学和宣传宗教的工具,但是它后面如果没有哲学和宗教,就不易达到深广的境界。……我爱中国诗,我觉得在神韵微妙格调高雅方面往往非西诗所能及,但是说到深广伟大,我终无法为它护短。
严格地说,凡是艺术的表现(连诗在内)都是“象征”(symbolism),凡是艺术的象征都不是代替或翻译而是暗示(suggestion),凡是艺术的暗示都是以有限寓无限。
音乐专取声音为媒介,趋重和谐;舞蹈专取肢体为媒介,趋重姿态;诗歌专取语言为媒介,趋重意义。三者虽分立,节奏仍然是共同的要素,所以它们的关系仍是藕断丝连的。
像哲学家所说的:自然之中有人为,束缚之中有自由,整齐之中有变化,沿袭之中有创新,“从心所欲”而却能“不逾矩”。诗的难处在此,妙处也在此。
韵初传到欧洲,颇风时一时。德国史诗《尼伯龙根之歌》以及法国中世纪许多叙事诗都用韵,但丁的《神曲》是欧洲第一部伟大的有韵诗。
文艺复兴以后……于是骂韵是“野蛮人的玩艺儿”。弥尔顿在《失乐园》序里,芬涅伦在给法兰西学院的信里,都竭力攻击诗用韵。……十七世纪以后,用韵的风气又盛起来。法国浪漫派诗人尤其欢喜在炼韵上做工夫……诗人邦维尔在《法国诗学》里几首把善于用韵看作诗人的最大能事。近代“自由诗”起来以后,韵又没有从前那样盛行。
任何诗的体裁到平凡诗人的手里都可有流弊。律诗之拘于形式,充其量也不过如欧洲诗中之十四行体……我们能藐视杜甫、王维诸人用律体所做的诗么?
许多自然诗人的毛病在只知雕绘声色,装点的作用多,表现的作用少,原因在缺乏物我混化与情趣的流注。自然景物在渊明的诗中向来不是一种点缀或陪衬,而是在情趣的戏剧中扮演极生动的角色,稍露面目,便见出作者的整个的人格。
渊明在中国诗人中的地位是很崇高的。可以和他比拟的,前只有屈原,后只有杜甫。屈原比他更沉郁,杜甫比他更阔大多变化,但是都没有他那么淳,那么练。屈原低徊往复,想安顿而终没有得到安顿,他的情绪、想象与风格都带着浪漫艺术的崎岖突兀的气象;渊明则如秋潭月影,澈底澄莹,具有古典艺术的和谐静穆。杜甫还不免有意雕绘声色,锻炼字句,时有斧凿痕迹,甚至有笨拙到不很妥帖的句子;渊明则全是自然本色,天衣无缝,到艺术极境而使人忘其为艺术。后来诗人苏东坡最爱陶,在性情与风趣上两人确有许多类似,但是苏爱逞巧智,缺乏洗炼,在陶公面前终是小巫见大巫。
许多青年白费许多可贵的精力去做新诗,幼稚的情感发泄完了,才华也就尽了。在我个人看,这种浪费实在很可惜。……如果用诗的方式表现的用散文也还可以表现,甚至于可以表现得更好,那么,诗就失去它的“生存理由”了。
散文之外何以有诗?……七律、商籁之类模型的功用在节奏的规律化,或则说,语言的音乐化。情感的最直接的表现是声音的节奏,而文字意义反在其次。文字意义所不能表现的情调常可以用声音节奏表现出来。
诗咏叹情趣,大体上单靠文字意义不够,必须从声音节奏上表现出来。诗要尽量地利用音乐性来补文字意义的不足……诗有固定模型做基础,从整齐中求变化,从束缚中求自由,变化的方式于是层出不穷。……正犹如乐音比自然中的杂音较丰富繁复是一个道理。
一首诗到了手,我不求甚解,先把它朗诵一遍,看它读起来是否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声音节奏。如果音节很坚实饱满,我断定后面有点价值的东西;如果音节空洞零乱,我断定作者胸中原来也很空洞零乱。我应用这个标准,失败时候还不很多。
诗和其它艺术一样,必有创造性与探险性,老是在踏得稀烂的路轨上盘旋,决无多大出息。……青年诗人最好少做“泄气”式的抒情诗,多做一些带有戏剧性的叙述诗和描写性格诗。他们最好少学些拜伦和雪莱,多学些莎士比亚和现代欧美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