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么都不知道 

         张鹏飞

 

小宇懂事和不懂事都差不多一样。因为自从他该懂事的时候，他就不知道任何他应该知道的事情，甚至他父亲叫什么名字，他自己叫什么名字，他有时候都会忘记，更不用说“大”字怎么写？4+6=？

有人该说了，那他不是傻子吗？

对，他是傻子。

他甚至都不记得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他被父亲带到一栋楼里，然后走上楼梯，来到一间屋子里。屋子里有很多阿姨，有织毛衣的阿姨，有很多叔叔，有抽烟下象棋的叔叔，他被父亲领到一个阿姨的办公桌前，然后父亲填了表。阿姨就跟他父亲说：“你可得想好了，我觉得你们还是考虑考虑。”父亲没有说什么话，因为他知道结局，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说了也没用，索性就赌一把吧，即使明知道输了。父亲低头一笑，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谢谢。”

“事先说好了，我们老师不会格外照顾他的，因为我们还得考虑班里别的同学。”阿姨冷漠的说。

“知道了。”

......

“小宇啊，明天你就上学了”，“小宇啊，你记着，老师让你怎么做你怎么做，老师教你怎么念字你就怎么念”，“小宇啊，你留级了”，“小宇啊，你要好好念书啊，爸以后肯定得死在你前面啊！”，“小宇阿，爸要死了你怎么办啊？”，“小宇啊，你又留级了！”，“小宇啊，你现在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怎么写啊，你还活着有什么用啊？”，“小宇啊，你都留了三次级了，你要是再留级，就别念了。”，“小宇啊，你不是没娘的孩子，别听同学的，你娘生你之后不久死了！”，“儿子啊，你以后怎么办呢？”，“儿子啊，你们老师说得对，你是傻子。”，“儿子啊，你又留级了，咱不念了，爸养你！爸能养你！！”，“儿子啊，有个阿姨，要给你爸我介绍个对象，我不知道该看还是不该看，你说我看不？”

“我不知道。”

“咳！和你说了也是白说。”父亲苦笑着，“不管怎么说，你也是我儿子，怎么的，我都得要管你一辈子啊！”。父亲自然自语道：“但是我死了，你怎么办呢？”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傻子。”

父亲抬起眼睛看着他。父亲知道，介绍的这个女的，因为小宇，肯定是不会答应自己的，但是，小宇不知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觉得他的手脚伴随着父亲几年来的唠叨越来越壮大，身子越来越高。他成年了，长大了，但是他不知道。

“喂，你怎么不去考试了？”刘云龙问道。

“我不知道。我爸不让我考了。”

“那是不是你妈也不让你考了？”王德天张个大嘴，似笑非笑的问道。

“我妈死了，我不知道她还让不让我考。”

“哈哈哈，”众人都大笑了起来，那笑声很刺耳，镇得小宇耳朵很疼，小宇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笑。

“哎，那就让你爸教你怎么考你妈啊！”王德天笑得已经不行了。

“那哪行啊？”刘云龙也在一旁佯装疑惑的表情。

“怎么不行啊？”王德天说：“都他妈的是男人，谁考（靠）不是考（靠）啊！”

“哈哈哈”

“哈哈哈”

“哈”......

小宇看到很多人都笑，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笑，他们有的眯缝眼，有的努力睁大了眼，有的捂着肚子，其中一个，眼睛都快努出眼眶来了。

“呵呵”，小宇木然的也跟着笑了起来，王德天和刘云龙是小宇当初的同学，一直以来，小宇都在留级。而他们都已经快高中毕业了。他俩长得驴高马大，篮球和足球玩得都好，在班级里，一直是女生青睐追逐的对象。小宇不知道。

他更不知道的是，他们为什么一见着自己就要笑。

“还不是在笑你吗，孩子。”吕大爷说。

“小宇啊，你记住，下次他们再当着你面笑得时候，你就走开，不搭理他们，他们怎么骂你，你也不回头，还有，不要上他们跟前凑合。”吕大爷说。

吕大爷是除了小宇父亲之外，对他最好的人了。很多次，当小宇路过吕大爷门前，正赶吕大爷吃饭的时候，他总要招呼小宇进屋吃。这个，小宇知道。

吕大爷教过小宇很多东西，这都是小宇在那间他非常熟悉的教室里学不到的东西。

那一次，小宇看到了刘云龙和王德天和一伙人在胡同里，打一个小子。那小子被打得趴在地上，地上还有一滩血。

“看什么看？”刘云龙对小宇喊。

“看什么看？”王德天对小宇喊。

“看什么看？”一伙人对小宇喊。

“我不知道。我要走过胡同。”小宇木然站着。

刘云龙抢上一步，一巴掌打在小宇的左脸颊上。

王德天抢上一步，一巴掌打在小宇的右脸颊上。

那个被打倒的人，这时候也爬了起来，他的脸上都是血，他飞快地跑过来，一脚正踹在小宇的肚子上。好像刚才没打着刘王二人的“余力”，一点都没有浪费的用在了小宇身上。小宇只觉得刚才脸颊很热，紧接着肚子又很痛，紧接着一屁股重重的坐在地上，紧接着屁股也痛了。他知道自己挨打了，他小的时候，父亲也像刘王二人那样打过他，但是不像这么疼，为什么他俩打自己要比父亲打自己疼？这个他不知道。

“算了吧，小伙子。”吕大爷出现在胡同里了。

“有你什么事？”刘云龙瞪着眼睛问吕大爷。

“你们别打他了！他是傻子，他什么都不知道。”

“傻*，呸！”刘云龙说。

“傻*，呸！”王德天说。

“傻*，呸！”满脸是血的小子说。

他们都走了。胡同里只有吕大爷和小宇。

“哎！”吕大爷叹口气把小宇从地上扶了起来，“算了吧。”吕大爷摇摇头说：“孩子啊，下次你再碰到他们，你干脆就这样说吧，你说求求你们别欺负我，我是傻子，我什么都不知道，或许还有用。”

小宇点了点头，一遍一遍的重复着：“求求你们别欺负我，我是傻子，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要记住！”吕大爷说。

“吕大爷，刚才那人被打出血了。”小宇指着地上一滩血说。

“是人都有血，动物也有血。”

“你看，吕大爷，血是红色的。”小宇仿佛对血很感兴趣似的。

吕大爷又摇了摇头，苦笑着说：“傻孩子，你不知道啊，呵呵，人的血有红的和黑的，红的血，证明这个人的心是红的，是好人。黑的血，证明这个人的心是黑的，是坏蛋。”

“那你看，他的血是红的，他是好人。”

吕大爷笑道：“孩子，谁的血都是红的。”

“那你刚才说，人的血有红的和黑的？”

吕大爷又摇了摇头，转身走开了，说：“傻孩子，你什么都不知道啊！”

于是，小宇也走开了，边走边一遍遍的重复着那句话，加深记忆，整个一条胡同，重复着响彻了这句话：

“求求你们别欺负我，我是傻子，我什么都不知道。”

......

这招也确实管用，一天，小宇走在胡同里。

“喂！你过来！！”

小宇顺着声音看去，看到刘云龙和王德天都骑了一辆自行车停在了胡同口，他们的车上，每人各带着一个女孩。

“叫你过来呢，聋子啊！？”王德天喊了一声，然后在那辆破旧的永久自行车上挺了挺身，回转头去用眉毛挑了一下身后的女孩。

小宇不知道他们叫他过去干什么，只好过去。

“他哪是聋子啊！他是傻子！哈哈！”刘云龙边说边笑，他本想回转头去，用眉毛也挑一下身后女孩，但发现这个女孩已经用手捂着嘴笑了起来，然后他的目光又转到了王德天的车子上，发现王德天身后的女孩，搂着王德天的后腰，两个人也笑了起来。

小宇这时已经走到他们的近前了，“对，我是傻子，我求求你们，别欺负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刘、王二人先是惊呆了一下，没料到他今天会说出这种逻辑清楚地语言，随后又仿佛胜利了一般，都回头用眉毛挑了一下各自身后面的女孩。

“我走了。”小宇转过头，又走开了，其实他也不知道应该往哪里走，就不知不觉来到市场。

小宇的父亲不让小宇到人多的地方去，所以他很少来市场。但市场的小贩与行人都知道小宇是个呆头呆脑的傻子，小宇不知道。

他知道，吕大爷每天都上市场溜达，之后就买半斤桃回来，见着小宇，就分给他点。

“吕大爷爱吃桃”小宇想，正好他走到了卖桃的摊前。

“吕大爷爱吃桃。”小宇说。

桃贩儿仰起来脸看着小宇，那是一双浮肿的眼睛，而且当他看清了小宇之后，他的表情和死人一样。

“吕大爷爱吃桃。”小宇低着头，看着桃说。

“滚！”，桃贩儿那死人似的表情，终于开口了，说完这个字之后，嘴还是没有闭上，仍然张着，等着小宇，似乎预备着接下来的话。

小宇什么也没有听到，他只想：“吕大爷爱吃桃。”

“吕大爷爱吃桃，我要给他一个。”小宇这时终于冲着桃贩说了。

“你敢拿我桃儿一下试试。”桃贩儿张着的嘴终于把预备的话说了出来。

小宇以为他允许了自己，于是他“呵呵”一乐，说：“你真好。”这时他的手已经将一个桃子拿了起来。

“你妈的！”桃贩儿抢上一步，跨过铺在地上的一堆桃，照着小宇的脸就是一拳。

小宇只觉得桃贩儿的动作太快，那抢上一步的姿势和刘云龙还有王德天是一样的，紧接着，就觉得自己的鼻子一酸，脸就向后仰去了，桃儿从手里像炮弹一样飞了出去。与此同时，他的脑袋也是一阵眩晕，就像小的时候，父亲把他抱在怀里乐呵呵的悠他一样。

......

“小宇啊，你现在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怎么写啊，你还活着有什么用啊？”

“那就让你爸教你怎么考你妈啊！”

“求求你们，别欺负我，我是傻子，我什么都不知道。”

......

“求求你们，别欺负我，我是傻子，我什么都不知道。”小宇说。

“我去你妈的”桃贩又上来照着刚才的部位给了一拳，好像他就会打这一个部位。

小宇这回倒不觉得疼痛了，他的鼻子已经没了什么知觉，只是眼前冒了一片金星。他低头一看，地下有几滴红色的液体，而且现在还有几滴同样颜色的液体从他鼻子里没有任何阻挡的洒在地上。他知道那是血，而且是自己的血，自己的血是红色的，这时，他发现桃贩儿的腿上有一块红伤疤，桃贩儿的血也是红色的，他记得吕大爷跟他说过，红色血的人都是好人，他终于知道了，他和桃贩儿都是好人，不是坏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