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眼读书/温星（资深文化记者，昆明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阿城被誉为“作家中的作家”，类似的桂冠，之前，大约仅国学宗师陈寅恪独享，“教授中的教授”。这一评价，最早出自陈丹青，当下在西方最具影响的中国艺术家之一，也是为数不多的“画家中的作家”。陈丹青也算跨界高人，但在阿城面前，就黯淡无光了。
实际上，大多数当代著名作家，在阿城面前，都不敢造次。
著名作家兼著名段子手刘震云的一段话，流传很广。那是在诺贝尔文学将刚刚落子于我国大陆之后，某一个场合，刘震云说：莫言能获奖，表明在中国至少有十个人，也可以获奖。一个也好，十个也罢，将来的将来，必定还会有更多杰出作家站出来。但有这么一位作家，却是独一无二，此人便是写《棋王》的钟阿城。
中篇小说《棋王》，是阿城发表于1984年的成名作，轰动中国文坛。紧接着，他又写出了《树王》《孩子王》，三者一脉相承，并称“三王”。阿城作品数量不大，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这三个中篇，无一不堪称杰作。最近上市的理想国策划、出品的《阿城作品》，将“三王”收录为一卷，于我，约是近20年后的重读了，由于相关评论文章太多，我不想再予置喙。《威尼斯日记》也是很熟的，故同样略过。四卷文集中，让我尤有感触的，是我第一次完整阅读的《常识与通识》与《闲话闲说》。
前者，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阿城在《收获》杂志上的同名专栏集结。阿城原本想叫《煞风景》，这不由让我想起苏东坡那“满肚子的不合时宜”。是啊，你老讲一些“常识”，谁喜欢？但绝大多数人都不愿承认的是，这个社会最缺乏的往往就是常识。
限于篇幅，我仅举一例。阿城谈生态保护，怎么谈？“美国赌城拉斯维加斯附近的胡佛水库也要拆了，以当地的沙漠环境来说，积蓄水，再合理没有了，但为了生态环境，拆。”沙漠最缺水，这不是常识吗？但水库，对环境的巨大改变甚至破坏，这也是常识，而且是一个总被忽略的常识，所以，美国绝不轻易建水库。“小不忍则乱大谋，谋什么？谋更大更长远的生态，忍则是不再建和拆。”
《闲话闲说》真是一堆闲话，如何才能将闲话写得别出心裁，却很有学问。“世俗间颓丧的多是男子，女子少有颓丧。女子在世俗中特别韧，为什么？因为女子有母性。因为要养育，母性极其韧，韧到有侠气，这种侠气亦是妩媚，世俗间第一等的妩媚。我亦是偶有颓丧，就到热闹处去张望女子。”看到没，大作家阿城也经常偷看美女，但他居然是为了消解自己内心“颓丧”？
“色不可无情，情亦不可无色。或曰美人不淫是泥美人，英雄不邪乃死英雄。痛语。”多么引人遐想的“淫”与“邪”，所谓“痛语”，我理解为：啊，多么痛的领悟，痛也，当是痛快之痛，绝非痛苦也！
阿城的几乎任何一部作品、任何一篇文章，都能见到他思想的力量、智慧的光芒，而这种力量和光芒的呈现，更多时候是一副“俗”的面孔。作为编剧的阿城，也绝对屈指可数，但不管是自己的《棋王》《树王》《孩子王》，还是《画皮》《芙蓉镇》《贞观之治》，甚至《聂隐娘》，但凡他经手的剧本和电影，全都打上了“剧情片”的标签。
作为一个样本的多元性，阿城在当代作家里绝无仅有。在作家和编剧之外，他还是当代艺术开端的发起人之一，画画也不错；还是一位神奇的机械师，在美国时从汽车坟场淘回一具“尸体”，配配零件就能变出一部新车；还是“天下第一聊天高手”，连“侃爷”王朔都服，因为他实在太杂、又太博学；你一定没法想象，他同时还是一个惜字如金的“沉默者”，在某活动台上坐了近一小时，话题不对路，就愣是一言不发，但还能悠然自得，一点都不尴尬。
这就是阿城的人生智慧，在他的文学中，也在他文学之外的生活中。我突然想起“三王”小说系列他原计划八篇，凑成一部《王八记》。“王八”，非“八王”，这就是阿城智慧之一种，戏谑。不过，由此我倒觉得，以后不妨叫阿城“八王”“八王爷”，谁叫他在涉足的任何领域、干任何事情，都能霸气侧漏，成就王者？
我叫阿城“八王爷”，还寄予了一层美好的意愿，那就是希望他能把“三王”之外欠下的“五王”完成，以飨我辈粉丝与读者。
（首发于昆明报业传媒集团《创意昆明》杂志2019年6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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