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腰祭竜
2014年02月12日春城晚报·深度地理
在石屏县花腰彝族十二年一度的祭竜大典中,随着毕摩们口中不断传颂的经文,
远古英雄阿竜(lóng ,古同“龙”)似乎穿越而至。
他那令族人顶礼膜拜的神圣的灵魂,似乎就在高高的祭坛上萦绕盘旋,
护佑着自己的充满神秘色彩的民族和这片神奇的热土。
如此祭祀,在红河州石屏当地彝族的尼苏分支中,是一年最盛大的民族节日,
每年春节后的第一个属马日都会如期举行。
只是,一年一度为小祭,称“咪嘎好”,十二年一轮回为大祭,曰“德培好”。
在花腰彝人眼里,阿竜无疑就是龙的化身,是原始的图腾,是民族繁荣昌盛的守护神。
而关于龙的崇拜,不仅少数民族,在包括汉族在内的华夏民族大家庭中处处可见,
华夏大地也处处流传着关于龙的传说,源远流长的华夏文明,
就这样在“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中流传和传承着。
如今,我们越来越强调民族文化的保护,而这种难免显得有些抽象的保护,
往往是通过对各少数民族独特习俗等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来加以实现的。
故,言民族保护,则必称非遗、必重非遗。
恰有诗云——
祭龙轮回十二年,
英雄阿竜魂归兮。
华夏传承听龙啸,
民族保护说非遗。
【内版正文】
祭龙轮回十二年,英雄阿竜魂归兮
彝族远古英雄阿竜的画像,被抬着走在祭祀队伍最前方(温星摄)
大年初五,红河州石屏县阳光灿烂,当天的哨冲镇水瓜冲更是气氛热烈,
当地彝族尼苏支系的花腰人纷纷齐聚于此,参加族中十二年一度的大祭祀。
祭祀场前方,十二个祭坛一字排开,十二位毕摩一一落座,
最有名望的大毕摩则徒手攀上了祭祀场中拔地而起高高耸立的主祭坛。
这里,是曾夺得诸多国内国际大奖的民族文化大片《花腰新娘》的主拍摄地。
这里的人们就是“传说中的花腰彝”,淳朴、善良,有信仰——关于花腰远古英雄“阿竜”的传说,
便脱胎于中华民族对于“龙”的原始崇拜与信仰。
无法具体考证这样的祭祀已经延续了多少年,可以确定的则是,它始终被坚守,自古至今,从未放弃。
祭龙轮回十二年
石屏县花腰彝的祭竜年年举行,但这个盛大民族礼仪的完整呈现其实是十二年才1次——花腰彝认为,十二年是一个轮回。
从石屏县城去往哨冲镇的路弯道很急,不过70多公里,我们的车竟开了近2个小时。
2月4日大年初五这天是新年的第一个属马日,刚好立春,清晨7点出发时寒意逼人,9点到镇里却已艳阳高悬。更“热”的,则是这里的气氛——这里和周边的龙武、龙朋三个乡镇一起,世居着世界上仅有的三万多花腰彝人,据称,当天,有至少三分之一都汇聚到了这里,一起参加这个滇南彝族最大的传统祭祀礼仪,即十二年一度的“祭竜”大典。
石屏县哨冲镇文化站站长卢飞告诉晚报记者,这个祭祀其实每年都会定期举行,但一年一度为小祭,称“咪嘎好”,12年才1轮回的是大祭,称“德培好”,即彝话培养好的道德风尚之意,为前者的最高形式,也是滇南彝族最为隆重的一项民族传统祭祀礼仪。
上午11点整,大典在哨冲镇文化站广场拉开序幕。早已整装待发的彝族舞龙队、毕摩歌舞队、彝族歌舞队、四弦歌舞队等10余支民间花腰彝表演团队,开始了精彩的表演。刹那之间,广场上空鼓乐密集,本已摩肩接踵的人流因兴奋和激动而更加拥挤。
近万花腰彝人皆身着自己的民族服装,簇拥着表演队伍,载歌载舞,且舞且行。约半小时后,来到哨冲镇中心小学门口时,与由“抱龙人”(龙头)率领的“迎竜”队伍会合,“迎竜”仪式亦由此开始。合二为一的两支队伍声势更加壮大,整个队伍最前方,便是被高高举起的花腰彝远古英雄阿竜的大幅画像——这位已被视为近神的人物,将被迎接到距此约7里之外的水瓜冲村田坝心主祭祀场。
这一路,旌旗开道,锣鼓喧天,表演队伍扮作彝家十八般武士拼命“撕杀”,刀光剑影中,龙、猴、熊、虎、豹相互缠斗,再现当年阿竜英勇激烈的除魔场景。不断有点燃的长串鞭炮,被抛在队伍之中。与晚报记者随行的石屏县委外宣办主任郭蕴秋说,在汉族的传说中,炮仗声可以驱除“岁”这个怪兽与不祥的征兆,在彝族看来,同样有着异曲同工的作用。
一位穿着华丽民族服饰的老奶奶,牵着10余岁的孙子,哼唱着民族歌谣,走在本村“迎竜”队伍的最前列。她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用民族口音很重的普通话告诉记者:自己已经75岁了,身体不太好,但每年春节期间都必然会坚持带着全家人一起参加祭祀。因为,全家人和所有族人都相信,是英雄阿竜在护佑着他们,阿竜就是无所不能的神,让他们平安、健康、昌盛,他们是一个懂得感恩的民族,一定要供奉、祭拜阿竜。
七里且歌且行的山路,对于这位老人而言,显然并不轻松。路上尘土飞扬,烈日当空,她写满岁月沧桑的脸上大汗直流,不过,却始终洋溢着一种朴实无华的幸福。
由于山路狭窄、队伍庞大,且各演出队伍的表演从未间断,这条“迎竜”之路,竟花了整整两个半小时,午后一点,才开始陆续到达终点——祭祀活动的主祭场。
这里,是村外山坡下一处开阔的草坪,三面是平坦的良田。主祭场中,三个一公里开外便能望见的木塔高高耸立,其中,相对较矮的两个塔身上,分别写着“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和“国泰民安”、“政通人和”,而最高的便是当天祭祀活动最核心的主祭坛,祭坛“瘦长”的身上,挂着一幅自上而下的长长的红色条幅,上面的文字信息很是丰富:“一马当先万马奔腾人畜昌盛……”
来参与和观看祭祀的绝大多数人,围绕在主祭祀场周围,或站或坐,开始翘首期盼,各种祭祀人员则开始了各项紧张的准备工作。
族中最年长的80岁的毕摩在祭祀中诵经祷告(温星摄)
英雄阿竜魂归兮
花腰彝人相信,这样的祭祀礼仪能让他们与祖先阿竜灵魂相通,而他们虔诚和膜拜的程度,会与受到护佑的程度成正比。
一直“走”在“迎竜”队伍最前面的阿竜的那副画像,被摆放在了主祭坛下面的正前方。随着“祭竜”(公祭)仪式开始,花腰彝独特的洞经古乐细吹合奏曲响彻半空,片刻不息,营造出一派肃穆而又神秘的气氛。如此氛围之中,这位“民族英雄”的灵魂似乎从冥冥的时空中穿越而至,让现场的许多花腰彝人若有神示地情不自禁便跪倒在地,顶礼膜拜起来。
主祭场外的“竜树林”中,“竜子”已取了“净水”和“竜蛋”,缓缓送入主祭场。主祭场一侧,是由12行、12列共144棵幼龄青松布置成的八卦祭坛区,每颗松树之间,用尖刀、草绳和长藤编结,只在东、西两端留一个出口和一个入口。
午后一点半,八卦祭坛区入口处,净身除污后的13位毕摩和其他相关祭祀人员鱼贯而入,其他人员渐次散开,着法衣、持法铃的毕摩们口中念念有词,各归其位。其中,12位分别进入经文坛、招人魂坛、谷物魂坛、反咒坛、保福坛、层宇宅基坛、优生优育坛、除凶镇邪坛、治理克星坛、除污净化坛等12个祭坛。另一位则是本次祭祀的主祭师,在可以说是万众的瞩目之下,他独自徒手攀上了主祭坛,坐在了塔顶端的一个小平台上。
13位毕摩一一坐定,便各自开始手摇法铃、口诵经文,伴随着空气中流淌的洞经古乐,开始了招大地万物之灵的祭祀与祝祷。
随后,在祭坛区,象征阿竜的“竜石”出“宫”,通过天然“通洞石”。这个环节,寓意阴阳交媾、繁殖后代。紧接着,再用“竜子”从“龙潭”取来的净水沐浴“竜石”,请将其护送回“宫”。
这些程序之后,主祭场中,花腰彝人便陆续开始进行钻木取火、石砸生猪、水淹闷鸡、木刀屠猪、宰羊取骨……祖先们生活的情景,得以一一呈现。在宰羊之前,那只格外健壮的纯黑色山羊被套上一副犁铧,由多名祭祀人员拉着,从主祭场外侧“八卦阵”的入口进入,一直穿行,从出口而出。最后,才宰杀用以祭祀。
这个过程,有什么特殊意义?一位在主祭场一侧杀鸡祭拜的花腰彝村民说,一只普通的牲畜,经过了这样祭祀的仪式,便很干净、很神圣,可以用来敬神和祖先,之后人吃了,也才会有更多的福报。
“这个‘八卦阵’,象征着当年阿竜除魔的战场,那里面有一种神秘的气场和能量,能够驱除所有邪气和不好的东西。而那144棵青松,则是阿竜麾下的将士。”祭祀间隙,当天参与祭祀的一位最年长的80岁毕摩告诉晚报记者。他指着最高的主祭坛说,主祭坛是用12张八仙桌叠加搭建而成的,本来应该由他上去担任本次祭祀的主祭师,由于他年事已高,这项重任只得改由另外一位有名望的毕摩担任。
这位毕摩名叫普江,也已59岁,是红河州州级的祭祀礼仪传承人。他出生于花腰彝最负盛名的毕摩世家,14岁成为毕摩,儿子和才十多岁的孙子也都是毕摩。他满怀虔诚地说,他们供奉和祭祀的是祖先英雄阿竜,不过,这更多地已经成为了一种精神象征。
另一位毕摩则告诉记者,这种精神,被赋予到了两种实物身上,一是一棵神树,一是一颗神石,前者便是“竜树”,后者便是“竜石”,二者都是阿竜遇害后肢体变化的神物,也就是族中祭祀的具体对象。
采访期间,记者所接触到的十多名花腰彝人都会说普通话,只是好坏程度各异。简单的交流中,他们全都流露出对于祖先英雄阿竜非常强烈的崇敬与虔诚,并且,认为这种崇敬与虔诚的程度,与能受到护佑的程度成正比。
这四位身着民族服装的花腰彝老爹,成为中外媒体镜头聚焦的热点(温星摄)
虔诚的花腰彝老人,手抬祭祀物品走在“迎竜”途中(温星摄)
华夏传承听龙啸
华夏大地处处流传着关于龙的传说,而源远流长的华夏文明,就这样在“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中流传和传承着。
这位被视为等同于神的阿竜,究竟是谁?其身上,又有着怎样动人的传说?
石屏县哨冲镇文化站站长卢飞介绍,根据彝族流传至今的传说,阿竜是本族武艺高强的英雄,曾带着宝物,与残害百姓的妖魔血战,将对方消灭,自己却也遭受残害,尸体被肢解,丢弃四方。后来,他的肉身化成大树,心脏化成龙卵,继续护佑着族众,这就是今天祭祀中出现的“竜树林”和“竜石”。为纪念这位为保护百姓而牺牲的英雄祖先,后来,彝族便将阿竜的出生纪念日即每年立春后的第一个属马日作为节日,举行祭祀活动。
关于这个传说,村民阿甲(音)向记者提供了更多的细节。
根据这个版本,阿竜的宝物有六件,分别为铁锤、铜镜、铁扫帚、铁马鞭、飞马及彝书,都是御敌利器。妖魔有7个,变化成美女,到处残害彝民,彝家山村人心惶惶,鸡犬不宁。阿竜持宝贝利器,将其一一杀死。7个妖魔阴魂不散,到地府告黑状,说阿竜平白无故害了他们。阎王爷不加分辨,便宣判“杀人犯”死刑,不仅盗走6件宝物,还将阿竜宰割,把他的头、手、脚、腰、心脏各丢弃一方。
但即便遭此冤屈噩运,阿竜依然不改初衷,不知过了多少年,他的头发变成了森林,心变成石头,腰身变成肥沃的土地,脚、手变成飞禽走兽,继续守卫着自己的族人。
在这两个版本中,阿竜都是人(英雄),但都在战死后成为了神。而在记者了解到的第三个版本中,阿竜根本就不是人类,而是一条神龙。其之所以出现,是因为有一条火龙到处作乱肆虐,飞到哪里哪里便一片火海,雨不下了,庄稼死了,连海子都干了。族人鸣锣打鼓,以牛羊为祭,祈求上天,神龙听到,便下凡收拾了火龙,彝区恢复生机,彝人终于获救。
被祭祀的对象究竟是人,是神,还是龙?其名字究竟是“阿龙”,还是“阿竜”?另外,祭场为何严禁女性进入?
晚报记者在哨冲镇走访大量花腰彝村民,发现没有任何人能说清这些问题。甚至,连举办这次盛大祭祀的石屏县官方所提供的文字材料以及之后多家官方媒体的报道中,对于前两个问题的表述也都模糊不清,存在着忽而“阿龙”、忽而“阿竜”,忽而“祭龙”、忽而“祭竜”的两种情况。
“我觉得,竜或龙应该是民族语言翻译的差异,但背后所投射出来的,应该都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中关于龙文化的崇拜。”石屏县委外宣办主任郭蕴秋说。
这种解读,当从“竜”这个生僻的字说起。
竜,音为lóng
,在我国古代,一般被当作“龙”的异体字使用。在源自汉字的日文中,它被视为与“龙”是同一个字。而如今,在我国壮族、彝族等少数民族,竜则有森林的意思。
记者通过简单检索,便发现,在少数民族地区,以“竜”字为地名的地方并不少见,如紧邻本次祭祀地哨冲镇的石屏县龙武镇便有一个阿竜白村,玉溪市元江澧江镇和普洱市墨江县都有个阿竜,文山州麻栗坡县有个竜龙村……
而将祭竜作为一种神圣民族祭祀活动固定下来的,也并非只有石屏县哨冲镇彝族支系尼苏花腰人。仅在作为少数民族自治州的红河的彝族中,记者便了解到至少还有两处:一是弥勒彝族支系阿哲人每年农历二月初二开始的祭竜,一是红河县宝华乡每年春节期间第一个属牛日开始的祭竜。
民族保护说非遗
民族文化的保护,往往是通过对各少数民族独特习俗等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来加以实现。言民族保护,则必称非遗。
但是,根据红河州委常委、宣传部长伍皓的研究,系统而又固定的祭竜礼仪,在全国已经失传,唯独石屏县哨冲镇还有着完整的传承。“因此,我们专门在这里设立了民族文化保护区,必须拯救这一珍贵的文化遗产。”
实际上,早在1996年,石屏县哨冲镇便被国家文化部命名为了“中国民间艺术之乡”,成为全国963个拥有该头衔的县(区)、乡(镇)及社区(街道)之一。民间艺术之乡往往是非物质文化遗产集中的地方。
去年6月,首届中国成都国际非物质文化遗产节在成都举行,石屏县花腰彝表演队曾在开幕式上亮相表演,颇受瞩目。该县真正走出去、并大放异彩的民族表演团体,则是彝族花腰女子舞龙队。
盛行于我国汉族及许多少数民族重大节日或重要庆典时的舞龙,在技艺因素之外,对舞龙者的体力也有着相当高的要求,因此,一般都由男性承担。
但石屏却并非如此,该县的彝族花腰女子舞龙队成员全为女性,曾在全国许多地方和国外演出,斩获多项舞蹈类和民族文化类大奖。2008年,还曾受邀参加北京奥运会开幕式演出。国家民委办公厅副主任刘宝明在观看后,曾盛赞其艺术水准:这是云南民族文化走向世界的重要标志,是云南各族人民的骄傲。
在另一个也“走出去”了的石屏民族文化品牌中,舞龙和祭竜同样是核心的元素,那便是《花腰放歌》。2006年,其在昆明的第一场演出,赢得了多家主流媒体以“惊艳”为大标题的高度评价。
正是在去年首次以国际盛会的规模来关注非遗的那个活动期间,国家非遗保护专家委员会副主任乌丙安在欣慰的同时,又对“非遗热”表示有些担忧,“我们要警惕的是,这股热潮有可能演变为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一次集中毁灭。”
从《经济参考报》的一篇报道,或许可能看出这种担忧的原由。报道显示:许多地方政府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或物质文化遗产,真正目的是着眼于旅游开发和文化产业,而并非真的保护。因此,往往“申遗”成功后,才会把某个具体的申报对象当做一个保护或开发的对象来重点关注和扶持,如果申报不成功,或申报不到相应的级别,往往就束之高阁。
在大年正月初五拉开序幕的花腰彝祭竜“德培好”大典中,出现了多支舞龙的队伍,其中,当然就包括早已蜚声海内外的彝族花腰女子舞龙队。那么,石屏县哨冲镇花腰彝的祭竜礼仪和舞龙是否已经列入非遗保护?
何其祥原是石屏县文化馆馆长,退休后被返聘担任石屏县非遗保护中心主任。他告诉晚报记者,二者均是红河州级非遗保护项目,去年,前者升级为省级保护的申报材料也已经正式递交。目前,石屏的非遗保护项目,有3个国家级、6个省级、17个州级以及34个县级。
“红河州是少数民族文化重镇,这方面的工作,我们一直非常重视。”红河州委常委、宣传部长伍皓接受采访时这样强调。
尽管如此,伍皓显然也看到了差距。本次祭竜大典来了不少媒体和文化传播机构,其中采访最深入、最用心的,他认为是韩国国家教育电视台。“他们花了至少一周的时间呆在石屏,要做一个大型的专题纪录片。我们不得不承认,在非遗保护方面,我们做得还很不够。”

记者 温星 摄影报道 首席编辑 鲁朵雅
【春城晚报·深度地理/主编黄娅黎温星邓建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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