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关注暴雨,其实是关注灾难中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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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城晚报深度事件主编温星三联生活周刊主笔王凯 |
分类: 【嬉笑怒骂】 |
我们关注暴雨,
其实是关注灾难中的人性
2013年8月1日春城晚报·深度事件·记者年鉴
特约撰稿:王恺(三联生活周刊主笔)
浏览春城晚报《深度事件》周刊的报道,看到昆明全城被暴雨淹没的消息,特别是那些图片,看着实在是触目惊心。城市无论高低,无论发达与否,都经历着暴雨的肆虐破坏,有人建议城市应该重构下水道系统,有人讨论政府的作为不够,还有人不断讲述着自己那天的遭遇,用或悲情或淡定或可乐的表情。
这些,都让我不由想起了1年前北京的那场暴雨。
新闻工作者很喜欢说自己是在给历史学家做草稿,可是,你的草稿合格不合格,确实关乎今后历史的写法。如何写好草稿,是这些年一直困惑我的问题。
很喜欢报道集《巴黎烧了吗?》,讲述的是二战后期,盟军进入巴黎前后的故事,作者采访了几百位当事人,包括当时德军驻扎在巴黎的城防司令,通过各种人在那前后的表现和故事,全面地覆盖了那段历史。
在这场北京暴雨里,我们关注的,也始终是灾难中的人。
突发而至的暴雨和增刊
2012年7月21日那天,我缩在家里,没有出门,因为杂志的出刊周期,造成了我们对新闻的选择有时候不一定足够理性:周六是下期杂志的做版流程期,封面故事已经确定并且完成。此时此刻,窗外的大雨正在形成一场粗暴的灾难——虽然关心着微博上的动态,可是心里想,要是临时换封面,肯定来不及了吧?
确实来不及。谁也没想到,主编朱伟决定采用增刊形式,来完成对这场大雨的报道。
我被分配做暴雨增刊的主文,当初定的是两篇大文章,一篇写暴雨,一篇写暴雨中的城市交通。此时微博上的死亡人数尚未公布,只有抱怨交通瘫痪和堵车的,包括有些机场志愿者接人的故事。
现有人手分成两拨,我这边有两个记者帮忙,还有几名实习生,人力并不充足。好在我们的同事,包括实习生,不少都有做灾难报道的经验。也正是这种平时的锻炼,让我和同事们面对这场暴雨的时候,能够特别冷静地去想应该如何完成这个选题。
感谢微博和“公民记录者”
看了一些材料后,初步判断是,现在的报道分成两种基调:一种是我们后来称为
“下水道崇拜”思路下的报道,批评北京的下水道设施极其不完善,拿北京和别的国外城市对比,认为只能抵抗3年一遇洪水的排水设施不合理;另外一种则是所谓“弘扬”,宣传暴雨中的救援,包括志愿者的互助,等等。
这两种基调都让我有点怀疑:其一,北京是一个少雨的城市,尽管近年暴雨见多,可是,如果一个少雨城市修建50年一遇的排水设施,是不是也不正确?其二,宣传救援更是灾难报道中的陈词滥调。
基本判断是,一个在暴雨下几个小时就受灾严重的城市,是何其脆弱的城市。这个城市是如何准备迎接暴雨的?暴雨不断升级后,是如何应对的?管理部门、普通市民包括那些冒雨而出的人们都是何种心态?
许多此类的报道,常常放大政府的角色,或者将其作为批判主体,或者将其作为救援的主体。我的想法是,政府与市民一样,同样是面对灾难作出判断和反映的主体,它的反映的失职或超常发挥都是我们的报道内容,而不是把罪责都推在它身上——我们该做的是记录灾难,在这场猝不及防的灾难面前,谁也不能幸免,倒真是实现了“人人平等”。
7月22日下午6点,我叫同事贾子建带一个实习生去重灾区房山现场,顺着公路一直往里走,把房山的所有情况摸一遍:转移小学生的学校,死去的派出所长,被山洪冲毁的山村,包括京港澳高速上的救援队;同事吴丽玮则去联系政府部门,看他们都如何就暴雨作出反应;同事杨璐周一才加入进来,没想到她采访到很重要的一个情节: 21日上午,北京防总是将暴雨当作一场“喜雨”来迎接的,这也事出有因,是北京多年的干旱让他们做出这种仓促的判断。
还有些暴雨中的非常典型的人物线索:一个孕妇因为要去医院生产,可是道路被淹没,她最终如何去到的医院?一个经过广渠门的普通人,为什么莫名其妙地迎来了他的死亡?生命与死亡交替,欢乐和痛苦并存,这,也许,才是真实的世界。
对了,感谢微博,和那些难以计数的活跃于微博上的“公民记录者”,是他们让各个信息源第一时间出现在公众面前。如果在过去,找到这些线索和故事点,恐怕需要花费至少多一倍的时间。
“面对自然,我们太狂妄”
在舟曲做泥石流的时候,很多记者会去强调,是因为破坏了绿化,山上才有泥石流爆发。我的感受略有不同,人口膨胀和森林减少,与其说是我们当下的问题,不如说是现代社会的困惑——一篇灾难报道,不应该去谈论一个你无法解决的巨大问题。
所以,我当时的做法也是回到受灾者当中,细心地采访受灾者,一个家庭成员全部死亡的普通干部,一个在泥石流现场生孩子的妇女和新婚中丧失了全部财产的小夫妇。相比起那些空洞的结论,我更关心人的命运,也许,这是报道对记者的要求形成的思维习惯,《三联生活周刊》需要详尽的事实,而不要一个只有概念没有事实的说法。
大概正是这种想法,使得我们北京暴雨的那期增刊文章最后呈现的时候,没有成为一个概念式的报道,而是充满了各种暴雨中的人的反映。
我自己采访气象预报人员,包括专家,第一个采访就让我明白了什么是暴雨:这位气象分析师不让写他的名字,却很愿意详细地分析暴雨的概念。当时北京房山的一个镇就下了400多毫米的雨量,相当于北京全年降水量的80%。这种暴雨的力度,再去谈下水道问题,显然有点不太全面。
事实上,把一切推给下水道,有点现代人的自大,认为一切问题在城市都可以解决,城市人凭什么还得面对灾难?对这种自我意识我很反感,面对自然,我们太狂妄了——所以,再次确定主题,“城市人的天灾”。
本来我们还想找一些关键采访对象来串整组文章。很遗憾,我和同事都没有找到合适的人物线索,来作为贯穿整个文章的主线人物。一般而言,我们在看美国灾难片的时候,总会对其中某个精彩的小人物感兴趣,他既是小人物,又是英雄,最后,还总是能化险为夷。或者,他是科学工作者,他的研究使他和人们在灾难中逃离了死亡。
可是,在这么只有两天时间的采访中,实在没有足够的工夫去物色到这样的人物,我甚至还想到了防汛办,想着要是防汛办某位专业人员当天的故事能完整展现出来,也许能推进全文。很可惜,电话的那一端,是冷漠的喝斥和拒绝。
灾难中的人和人性
所以,剩下的主角,实际是天气。推进的线索,是笨方法,时间线索。依靠时间的推进来写北京整个城市的变化,从早晨起来,只有几名专业气象预报人员的兴奋,从雨来得如何“暴力”;再到防汛人员的准备不充分,到下午的预警逐渐升级,可是拯救北京的时间已经太晚,于是,四处出现了灾难。
我采访的一位专家很惋惜,他说,如果真能按照预警的要求去应对,至少死亡能减少很多。北京真是一个脆弱而粗疏的城市,尽管看数字时,也许能看见有关部门出动了多少人力,可是我们用细节还原的北京却不是如此:所谓每个立交桥下面的巡警并不一定正好在;排水系统面对的是整个城市越来越水泥化的悲惨事实。
城市的细节,必然和人的细节联系在一起。我把孕妇故事和球迷故事,包括一些志愿者的故事穿插在文章中,这是整个的真实的北京;另一个重要的地点是房山,事后证明,房山是重灾区,两个同事的报道非常全面,他们花了两天的时间,把房山能拿回来的信息都拿回来了。这样,大雨报道就基本成型了——事实上,这不是全景式的报道,我们关注的,始终是灾难中的人和人性。
看到出版后的刊物,有个感受:缺陷就在于仓促,很多地方过粗;可是成也仓促,大家都被三联的时间效率感动了,所以批评比较少。
同事在房山采访,后来有个精彩的细节漏了:某山村的打捞者打捞上来一个婴儿的尸体,因为家属不给钱,他又给扔回去了。可惜后来文章没有使用——这倒是我对这场城市天灾的基本判断:暴雨来了,暴雨走了,可是,改变了什么?
基本上没有改变:政府部门缺乏自责精神,城市人依然自我膨胀,我们的社会,依靠着善良者的善心,可是,这个东西,同样有点脆弱。
我很后悔最后用的标题是“暴雨改变北京”,也许,往反方向做一个标题会更好,不过,真是太仓促了,写的时候都顾不上更进一步地思考。
【编者按】
2012年7月21日,北京城遭遇近年来罕见特大暴雨,引发房山地区山洪暴发,全市受灾人口190万,经济损失近百亿元;2011年8月13日,美国纽约降百年一遇暴雨,创美国国家天气服务116年前记录降水量以来纽约市单日降水量最高纪录。
2013年7月19日,昆明突降罕见特大暴雨。为何全球范围内许多城市都频频遭遇相同的命运?在策划该专题深度报道时,我们想到了一年前北京那场同样罕见的特大暴雨,想到了《三联生活周刊》那期全纪录北京暴雨的增刊,于是,便约请该刊主笔王恺先生,撰写一篇深度的反思性手记,以为我们反思昆明暴雨的他山之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