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丁：你是中国人，还是美国人？

    尚丁想为故乡做点事情。找到昆明某官员，却遭诘问：“你到底是中国人，还是美国人？如果是美国人，凭什么占用我们的优势资源？”
    尚丁愣在当场。
    第一个问题，很明确：尚丁出生于昆明，求学于中央美术学院等国内核心艺术院校，当然是中国人，中国画家。但，1988年，他赴美，之后入美国籍。如此说来，他应该是“美国画家”——尽管，他一直以“中国画家”自居。
    第二个问题，却让尚丁很纠结。
   “我们是否可以通过饮食、艺术、文化来增进了解、消除误解和敌视？”尚丁抛出这个问题，又自问自答，“当然可以，绝对可以。”
    艺术没有国界，但文化有差别。尚丁想起多年前刚刚到美国的时候，跟引领自己进入美国艺术圈的雕塑家卡博“翻脸”，两个大男人相顾落泪，却又决绝转身。
    “美国普通人通过中国画家的作品，看到了中国人高贵的心。人性在这一点上是共通的。艺术工作者的作用，就在于通过交流，消除人为制造的障碍。”尚丁说。
    在美国这些年，尚丁从陌生惶恐到熟悉适应，从痛苦挣扎到如鱼得水。从他身上，我们能强烈感受到中西方艺术家思维模式、艺术市场机制的巨大差异与碰撞。                                                      
   

    尚丁又回来了！著名油画家尚丁定居美国加州，为了看望年迈的母亲，这次回到了昆明。

    他是云南艺术学院客座教授，其工作室在云艺后门不远处，闹中取静，古朴典雅。

    他生在昆明军区大院，成长于部队。他经历曲折传奇，游历欧美诸国，讲述画家生涯时，其视角和话语体系完全穿越了绘画的范畴。

    尝尽人情冷暖，看透世态炎凉。远离喧嚣，远离浮华，与权势保持警惕的距离。独立人格，独立思考，在平淡中能看到平静的力量。淡淡地叙述，让人凝神静听。

    虽离乡多年，乡音仍纯正。“唛唛……”一出，一下子就拉近了我们的距离。
 

    自由  就在绘画那片方寸之地
 

    年幼一段波折起伏的经历，让尚丁对人生有了深刻的思考。

    小学时，尚丁常有一些超越年龄的想法。“不少小朋友，为争先进，为获老师表扬，课上是一个人，课下是另外一个人。我当时就发现，为了得到一些东西，人会装，人会变。”

    小学毕业后，尚丁的父亲遭到迫害，这也让尚丁深深感受到了人情冷漠。那时，小伙伴的父母告诫他们不要和他来往，连以前受过父亲帮助的人也跳出来，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现在看来，随大流往往是错的。对于随大流，我自小就有怀疑、戒备的心理。”

    父亲倒霉后，人生一下就灰暗了。“当时，想当工人，当不了；想参军，也不能去。觉得社会大门对我关闭了，我站在门外，就是进不去。”彷徨苦闷中，回头重读国外文学名著。“一瞬间就都看懂了。巴尔扎克《人间喜剧》、雨果《悲惨世界》、杰克·伦敦《荒野的呼唤》，感触良多。仿佛嘭的一下，觉得自己长心了，开始成熟。”

    此时，尚丁十四五岁，前途茫茫，迷雾重重，还能做点什么呢？

    “以前读小说，能被感动；听音乐，也被感动。我当时就想，做能感动别人的事。”

    “画画能打动人吗？自己也不确定。”

    犹豫了些日子，还是没有答案，内心摇摆不定，想到了还在守鱼塘的父亲。

    “我就去看他。那天，我们进行了一次对话。父亲头发有些灰白，穿着一身被摘了领章洗得发白的人字格军装，很像受难当中的基督，替人在背负着他们犯下的罪过。”

    “我能写文章吗？”

    “你平时不喜欢写日记、写信、摘抄文章，你兴趣不在于此。而且，写文章有风险。”

    “音乐呢？”

    “你五音不全。”

    我低头，思考着。父亲接着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还是做你屡教不改的老本行吧。”

    尚丁籍贯河北，1954年在昆明出生。新中国成立前，在某省报馆工作的父亲随部队远征西南，一家人千里迢迢的为了新时代来到了昆明。自小顽皮、叛逆的他，不听管教，甚至经常把年轻的小老师惹哭。但他喜欢涂鸦。“大概两三岁，我就到处乱涂乱画。用捡来的瓦片，擦去青苔，稍加打磨，便成了画笔。”于是，墙上、地上、大院里，处处留下了他的“作品”。

    家人洗他的裤子，感觉沉沉的，一看，裤兜里全是瓦片，满满的。还有几片穿过库管，哗啦啦地掉在地上。“那时，父亲还是很担心，怕我耽搁学习、不务正业，但未横加阻拦，由着我这样。”

    军区大院，与外界相对隔绝，但物资也相对充足。“那时的生活，比《阳光灿烂的日子》还要灿烂。我们以为这样的幸福生活会永远持续下去。小时爱看连环画，喜欢画里面各种历史人物。常常，下课后，和小伙伴们在黑板上信笔由缰地画。满满一黑板的张飞、赵云……忘记擦掉，第二天老师一来，惊呆了。美军飞机也没能逃脱，佩刀、鬼怪，被我蹂躏。”

    “我潜意识里有这样一个场景。上幼儿园时，同伴拿来一盒水彩，蘸上水，幻化出五彩斑斓的颜色，我着迷了。”

    “父亲是我的启蒙老师，帮我确定人生方向后，他又摘抄了很多世界美术史和中国美术史，一本一本地给我看，多年后我知道父亲那时就已在我们的心里撒下未来人生方向的种子。”

    “从绘画里能获得什么？”记者发问。

    “人在世上有很多限制、束缚，但在绘画那片方寸之地，就能自由。”尚丁回答。
 

    学画  平实往往最能打动人心
 

    “不久后，父亲恢复名誉，恢复了工作。”于是，16岁的尚丁得以因其文艺特长而顺利参军。

    到部队后，一切从零开始。“慢慢地发现，我很不如人。战友来自五湖四海，有农民的孩子，有矿工的孩子，他们吃苦耐劳、思想高尚。一比，我简直一无是处。”带着满脸难掩的失落，拖着繁重劳动后疲惫的身躯，尚丁蛰伏着，但在他内心深处，还坚守着最后一块阵地。

    “当时我在普通连队，开始时是办黑板报，画得好，字也不错。首长一看，都睁大了眼睛。”

    “在连队，我随时随地都在画速写。开会时，部队首长看到了很生气。后来，知道了我的这点技能能为连队争光，他们也知道，画画也要练基本功，就像练投弹。于是，慢慢容忍，到后来全力支持。”

    由于部队的爱才，于是，一步一步地，尚丁从连画到了团，再到军区。

    1973年，机遇降临在19岁的尚丁头上。那一年，全军在山东济南办创作学习班，为期3个月，从全军范围内选拔好苗子。远在昆明当兵的尚丁入选，师从著名的何孔德老先生。正是这段经历，让尚丁完成了艺术道路上的嬗变，得以进入大雅之堂。

    那时，尚丁在班上才华初露，引起了老师们的注意，经常借尚丁的速写去看。

    “创作学习班老师们的水平非常高。”在那里，尚丁接受了良好的学习和训练，得以窥见艺术世界的美妙。

    写实的绘画，一般画什么呢？何孔德老师说，素材就在眼前，就是你最平常、最熟悉的事物。画这样的东西，才有真情实感，才能打动人。

    “至今，我都非常感激何孔德老师。他教我画画的同时，还经常教我们如何为人处事。”

    何孔德老师亲自画了一回，尚丁就站在他身后。很多老师在一起画一个农村小女孩，小女孩提着小挎篮，靠着老枯树。他们都在技法、色彩上使力。唯独何老师注意到了这样一个细节：小女孩在长身体，棉袄短了，她的母亲在棉袄上加长了一截。这就是写实绘画朴素的力量。何老师说，画画其实和做人一样，都要踏实、诚实、真实。

    1975年~1977年，1978年~1980年，尚丁陆续在中央美院和浙江美院（现中国美院）学习、深造。学成后，1980~1988年，在解放军艺术学院任教。此时的尚丁，对艺术的领悟达到一个崭新的高度，艺术技巧日趋成熟。

    在1984年，尚丁还完成第一个大型军旅题材作品《待发》。画中，6名解放军战士在雨中准备集结。他们形态各异，或抚枪，或沉思，或凝视。最右边的战士只露出半个身子，让人意犹未尽。这幅作品，将战士们待命出发的内心状态和雨中的情景表现得极为生动。一展出，好评如潮。

    沉淀24年后，2008年年初，《待发》拍出了473万人民币的高价。比这幅创作更早两年的《间隙》，2010年年底，也拍出了358万人民币的价位。

    “写实绘画，就是要用最平实的语言讲故事。平实最能表现人性，平实往往打动人心”，尚丁说。
 

    追求  内心的感动和矛盾
 

    本着军人的天职和艺术家的追求，年轻的尚丁曾四次奔赴前线写生。

    战场上，官兵们经历着血与火、生与死的考验， “每天都能看到年轻战士慷慨赴死，为祖国。我为这一切震撼着。”

    在战场看多了生死离别、阴阳相隔，尚丁创作风格转向深沉。《士兵》（1986）中，两人分列左右，左边战士坐着，头靠墙，微仰；右边战士站立，手指放在枪口上；中间堆积的弹药箱放着左边战士的钢盔；两片刀削过的苹果和墙里半截熄灭的白蜡烛特别引人注目。两人目光沉重，这张作品是尚丁军旅系列作品的最后一张，从此结束了军旅题材的创作。

    此时的尚丁，在艺术界和军内前景光明。1987年纪念建军60周年，解放军画报双周刊大篇幅地介绍了这些作品，由八一影片制片厂为建军60周年大庆拍的纪录片《三军揭秘》也专门介绍了尚丁。

    但他在思考着一个看似奇怪的问题。“地球那边的人是怎么生活的？如果没有体制我能养活自己吗？感叹自己远不如农民，农民完全可以靠自己辛勤的劳动养活自己，我们这样的人真的离开单位就不行吗？自己似乎于社会是多余的。“

    一天，一位美国雕塑家卡博的到访，尚丁负责接待。卡博非常欣赏尚丁的才华，很有意愿邀请尚丁赴美国学习和观摩。就这样，于1988年，34岁的尚丁辞别妻女，仅仅揣着30美元，以美院副教授的身份，带着一大包画作，前往美国。

    对于尚丁在国内的急流勇退，艺术家陈丹青曾感慨：“尚丁不在，军事题材绘画再无人矣！”又说：“冯小刚名作《集结号》所呈现的历史观和审美取向，早在二十年前就被尚丁充分揭示。”
 

    打拼  在他乡感受文化交锋
 

    1988年，才到美国二十来天，没想到由于东西方文化上的差异和美国雕塑家卡博出现了一些误会和不理解。卡博是美国白种人，比尚丁略高，长六岁，络腮胡。

    当时，刚到美国的尚丁看见画廊就进去。“那时我知道，在美国，绘画要拿到画廊卖，才能生存下去。”他拿着自己的作品，操着简单的几个英语单词，问价。

    卡博知道了这件事，非常生气。当时，卡博和尚丁之间有个代理协议，尚丁的作品已经安排给了卡博一个朋友开的画廊。

    在此之前，卡博为尚丁找了一个会说中国话的华裔代理律师。“那个律师先把卡博吆喝出去，关上门，第一句话就问我要不要毁掉和卡博的协议。看着目瞪口呆的我，律师指着报纸接着说，他刚刚替张文新（也是著名旅美画家）打赢了一场代理官司，代理人的协议有非法控制人的嫌疑，问我要不要效仿。”

    有了这个事，尚丁颇感困惑，难以选择。

    当时，尚丁寄住在卡博家。“吵架的当晚，卡博拿出一张账单给我看，上面详细列出了我到美国的所有费用，比如机票钱，总共数千美元。他说，这是我欠他的。”尚丁英语不好，双方借助汉英字典比划着。

    “由于经历了中国复杂的人生经历，当时我的思维变成了‘我不认识你，才会不相信你’；美国人刚好相反，是先相信你，如果发现你不值得信任，就再也不会和你合作。”

    “我一看账单，很客观，他没多要我一分钱。卡博接着说，在美国，一定要学会卖画，要一手抓艺术，一手抓生意。这是多年来的经验和教训。如果卖不出去，房子、汽车、游艇，都要被收回去。但还是要我一定学会卖画。为此，他要扣我一幅画，以后我每卖出一幅画，就还他10%，再卖一幅，再还10%……直到还清为止。”

    听到这里， “我知道卡博没有错，做得非常公平。我为之感动，但我还是要离开他。感觉自己在做一件违背中国传统的事。”皓月当空，尚丁看着，好像在责骂自己。

    “第二天一早，卡博又跟我说，我在美国还是个婴儿，还是希望我能留下来。”此时，张文新等几个华人画家朋友开着车来接尚丁，已到卡博家门口。“我很犹豫，眼泪不停地流，卡博也流泪。最后，我还是决定迈出这一步，跟着他们走了。”

    当时，尚丁并不知道，卡博已经为他安排好了半年后的一次个人画展。五年后，依然是卡博，他的推荐，让尚丁成为首位非美国籍的全美艺术家组织成员。

    离开卡博后，尚丁结识了当时已经成名的陈丹青、陈逸飞等著名画家，以及当时锋芒毕露正呈上升趋势的云南画派成员，包括丁绍光、何能、何德光等。

    尚丁希望借本报采访之际再次感谢丁绍光，因为在他初到美国素不相识的丁就慷慨解囊五千美元，不求回报。

    凭借自己的才华和努力以及朋友的帮忙，尚丁在美国逐渐打开了局面。

    1999年，尚丁参加美国油画家协会主办的画廊界评选，获优秀奖。2000年，在全美艺术家画展上，油画《四月》，获得在绘画界“奥斯卡”之称的“最受欢迎艺术家”奖。其作品，陆续被美国丹佛艺术博物馆、中国美术馆、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博物馆，以及美国、英国、法国、瑞典、瑞士、日本、中国台湾、中国香港等国家和地区的私人收藏家收藏。

    1991年，尚丁将妻女接到美国，阔别三载，一家人终于团圆了。
 

    【观 点】

    老昆明很美，我们却没珍惜
 

    人类应该按照美的原则塑造自己。现在，我们地球得了“皮肤病”。”尚丁知识渊博，思维敏捷，观点犀利。对于故乡云南，他充满感情，对于昆明以及中国在经济发展中的得失，他毫不讳言，话语中激荡着不同价值、观念的交锋。

    昆明的气候在全世界都是不可多得的。而滇池，是上天赐给昆明的最好的礼物。一汪清水，浩渺千里，润泽着这方土地，带来灵性、浪漫和诗意。枕着滇池，我们可以做很多很美很美的梦。但短短几十年，我们就糟蹋了它。

    有一次回昆明，我看见偌大的滇池居然没有一条渔船，稠绿色的水，散发阵阵恶臭，我感到心酸。其实，在欧美等国的城市，街道密布着庄严、肃静的美术馆、博物馆，随处可见的是保存几百年而非常完好的古迹，走到哪里，都能感到浓郁的文化氛围。

    在我的记忆中，老昆明和国外城市比一点都不逊色，但现在就差远了。中国现代过分追求经济效益，一心想在短时间内出成绩，往往会全盘否定上一代的历史文化积淀……就这样，老昆明一点一点地被残忍肢解。

    美国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画廊、美术馆？美国普通民众都有消费艺术品的习惯。他们在郊区的房子很大，爱装修，你可能很难想象得到，在美国，家庭装饰与设计是一个可以与航空航天、汽车制造相媲美的巨大而发达的产业。

    和中国城市越来越拥挤不同，美国人都住在郊区。夜幕降临，走在城里，寂静无声。昆明和中国许多城市，人们都爱挤在城里面。于是，房价居高不下，街道拥堵不堪，空气污浊难忍。如果修公路的能同时在郊外建小区，这些问题是否就都迎刃而解了？
 

    人类应按美的原则塑造自己
 

    现在，我们生活的地球气候变暖，冰川融化，海平面升高。人类在追求发展的过程中，对自然的索取越来越多，与自然的距离越来越远，和自然的对立越来越严重。这次，北京下大雨，淹死了不少人；纽约也遭报应，居然进了水。人类应该更加亲近自然，按照美的原则塑造自己。

    我们生活在同一个美丽的星球，却不断互相厮杀。人其实是平等的，都能感受到同样的悲喜。我们是否可以通过饮食、艺术、文化来增进了解、消除误解和敌视呢？比如，我们有饺子，韩国有烧烤，维也纳有音乐，俄罗斯有芭蕾舞。慢慢地，你会发现，原来他们都有自己的精彩之处。

    云南是艺术家的天堂，风景秀丽，民族文化绚丽多彩，能给艺术家们很多灵感和启发。云南也出了很多艺术家。八年来，我一直致力于在这里建一个艺术交流中心，目的就是我们的艺术家从这里出去，把国外的艺术家请进来，以求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和认同。
 

    艺术要和权势保持距离
 

    绘画有什么作用？发端于绘画的欧洲文艺复兴运动，实质是人性的复兴，其代表就是艺术家和他们的作品。奠定了今天西方现代文明的基础。当大多数人从一种角度看世界时，绘画能提供另一种独特的视角。

    相比于听觉、味觉，视觉是我们认识事物的最重要的感官。真理往往是显而易见的，我们却视而不见。

    一直以来，我做事的一个原则就是：与权势保持一定的距离。中国部分人喜欢谈一些大而空的东西，在细节方面却没有担待，公民意识淡薄。公民意识，就是公共契约，比如遵守交通规则，不要大声喧哗，不要妨碍别人。

    美国普通人通过中国画家的作品，看到了中国人高贵的心。人性在这一点上是共通的。艺术工作者的作用，就在于通过交流，消除人为制造的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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