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嘉：把酒且向天

2012-09-24春城晚报·地理周刊·舌尖上的大假特刊

    说不清哪一年，或许就是从少年向青年迈进的某个时段，我开始遭遇一种无比刚烈狂暴的液体——白酒，当我从那种杀声盈耳、金戈铁马的冲撞中突围出来后，感到自己真正拥有了成人的气质。也许吧，男人就是要将自己的个性心智投进这白色的火焰中，锻造出一种硬度，锻造成一把行走江湖的长剑：把酒向天，豪情盖世，你的成人礼就此完成。
    后来的日子，细啜慢品，岁月的流淌皆为美酒的醇香；后来的日子，豪饮鲸吞，人世的壮行都是性情的释放。
    30年前常与合心的朋友在云南的群山中暴走，在烈日黄沙的元谋土林的化石遗骸中穿行，渴了，打开军用背壶仰脖灌上几口——酒，白酒，只有这大地的精魂，才配得上我们骄横的青春！有时行至体力极限，便盘坐大江边，手挽山风，杯倾烈酒，就着一把黄豆，一口一口地喝着，一颗一颗地嚼着，直到把漫天的星星嚼完，直到把整个的黑夜喝尽，直到山风把我们拍醒。
    所以，真正酒道上的人，喝的不是牌子，是喝天地情怀，喝人生况味。
    年纪稍长，明白人间必有贫富贵贱，白酒也分高中低档，这层次就有些复杂了，这滋味就有些伤感了；尤其当这个世界越来越崇尚包装的时候，我常常会对着那些一个赛似一个的精美无比的盒子发呆：扯去这张华丽的皮，里边是不是我喜欢的味？
    至今，我很偏见地认为：过度的包装充满着一种躲闪和隐匿，它使透明的酒汁出现了一种狡黠的混浊。很多时候，觉得还是云南白酒比较靠谱，还是那些离我更近的酒厂喝起来放心。十五年前，我参观过云南峨山的玉林泉酒厂，整个生产流程自成一体，酒香弥漫，尤其厂长那张诚实的脸庞，就像一片没用过化肥的土地，让我相信上面长出的都是很生态的粮食。当时就想，这厂的酒我喝定了，这一喝，就是多少信任，多少岁月！
    云南的不足，是不善于搞那些轰轰轰烈烈的品牌，但不等于没有好酒——其实，云南各地大到州市、小到乡镇，都有自己的“名酒”，它们像云南的千溪万泉一样流淌在大地上，流淌在百姓的口舌间。比如“滇西1944”，后起之秀却富领先之醇，充满力道的液体尽显滇人精魂：不向困难低头，只为胜利干杯！又如昭通雨和酒，浑厚苍劲，却像海浪扑胸，亲热你却不伤害你；再如无量山苞谷酒，那么绵长净爽，酒香蕴藉，喝这样的酒宛如在听一次马帮的长歌。还有——多了去了，云南，我的故乡，喝你一次好酒就是敞开胸怀地爱你一次啊！
    云南还有另一种温柔厚道的酒——米酒，一种多产自民间作坊的发酵酒。甜味适口，酒劲不显，香气是大地本身的气息。小口啜饮，像甜品饮料一舒适爽口，所以这酒无须旁人用强相劝，你会面带微笑自斟自酌地一路喝下去，当你觉得五内俱热、豪气干云之时，就开始大碗痛饮，未几，便一声不吭匍然而睡，醒来时，可能已是次日傍晚。
    记忆中储存的米酒有这样几种：宁蒗泸沽湖的苏里玛酒，喝了心中欢喜，索性取个笔名“苏里玛”，每每写了酒香浩荡的文章就用它来署名；昆明宜良的泡缸酒，一位朋友满饮8碗后，手持大棒，在宜良九乡某村与一条狗怒目圆睁地对峙了整整40分钟，然后，像一堵被水泡软的墙缓缓瘫在地上，狗从容走来舔舔他的脸，摇尾而去；曲靖马龙野花沟的米酒，好朋友王静刚提来十公斤一桶，砸在我面前：“喝天、喝地、喝朋友，干了它！”我这人受不得刺激，“好，干就干，饮似长鲸吸百川！”十公斤米酒，把个大好河山喝得一片昏暗。

    后来，我问自己是怎么走出那蜿蜒崎岖的野花沟的？朋友说是飞出来的。我想应该是吧，喝成一片云，喝成一个梦，飞出来了。
    近几年，也不时去泡泡酒吧茶室，手中杯盏轻晃，人便笼罩在一片红光之中。红酒似乎都拖着一串陌生的英文名字，懒得记它，好喝的多喝几杯，不好喝就推朝一边。某日在一叫夏沫莲花的酒吧，老板娘从一大缸里舀一杯红酒，分花拂柳，摇曳而来：“你偿偿这个，茨中红葡萄酒，亲戚自己酿造，专供我们的。”我小啜一口，果非凡品，当甜味缓缓褪去，那种浆汁的醇香却缠绕舌尖，历久不散。
    我不由频频点头。我知道茨中，一个法国传教士带来了葡萄种子，我的杯里竟是百年沧桑！在人心疏离的时代，喜欢活泼的红酒，喜欢在那种琥珀色光影中，被一首歌穿透。

特约撰文：费嘉（春城晚报副总编、昆明市作协副主席）

春城晚报·地理周刊/主编 黄娅黎 温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