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海歌 德国汉学家的中国奇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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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城晚报人物周刊主编温星汉学家中国奇缘 |
分类: 【访谈对话】 |
红发,碧目,肤色纯净的布海歌(Helga Werle)已年逾七旬。
矍铄的精神让人无法想象这是10年前那个缠绵病榻,垂垂将终的妇人。
这位头脑敏锐,精通多国语言的德国女子,尤擅汉学,更是一名资深的汉语言学家。
她深爱西方的戏剧,亦痴迷中国的戏曲。她喜欢看戏,是因为戏里是浓缩与萃取出的人世万象,这人世间的人与事,犹如露天舞台上的一幕幕戏,或喜乐,或哀愁,或静好,或喧嚣……
她更喜欢研究戏剧,关于中国戏曲的源头与形成,1987年,布海歌一篇名为《中国戏曲传统与印度Kerala地方的梵剧的比较》的论文使得许地山先生一度沉寂的“梵剧说” 重又在东西方掀起波澜……
别人眼里,生长于纳粹家庭的她在二战硝烟中危机四伏的成长经历,远渡重洋的中国寻梦之旅,与中国男子一见钟情的跨国之恋,无疑更像一部跌宕起伏而又洋溢着浓浓中国情缘的真实剧章。
尽管红发碧眼,熟识布海歌的人会不自觉地把她当成中国人,因为她太中国了。
初春的昆明,寒梅落尽,海棠吐蕊。午后,官渡古镇滇剧花灯传习馆内的锣鼓磬儿照常热热闹闹地响了起来,大红戏台上正唱着《三女下凡》里的一出。
对于初访云南的德国知名汉学家布海歌及其中国夫婿仲维捷先生来说,这个龙年的早春,让他们晒到了足够温暖、足够过瘾的太阳。布海歌是西方人眼里的“中国通”,虽说是平生里第一次听滇剧,但对于谙熟中国梨园文化的她来说,这出传统折子戏门里门外的门道不仅听懂了,而且还听了个意犹未尽。
官渡滇剧是纯民间的,就是演给本地老百姓看的,整个戏台的氛围和演出的效果让布海歌为之痴迷。与官渡古镇滇剧花灯传习馆馆长张雄一番热聊后,让张雄忍不住惊叹:“来我们这儿看戏的新老戏迷里也有老外,但像这位德国老太太这么内行的,别说老外了,连中国人都很少见。今天这出《三女下凡》,老人家居然全都看懂了,居然还背出了一些戏里的台词。”
布海歌不止对整个梨园的发展始末了如指掌,甚至于某些细节都有研究,这让张馆长深表叹服,“她甚至还问后台是不是供了李隆基的像?要是不懂行,绝对不可能问出这么内行的问题。她跟我说,她是个戏迷,但是现如今中国许多剧种在改良与探索的过程中丢掉了民间的根本,一味向庙堂发展,特别可惜。”
寒假期间,安静的云大校园内除了林木依旧苍翠却也人烟寥寥,这让人不禁有些担心来听布海歌博士讲座的人会不多,不过最终至公堂内却是座无虚席,现场气氛非常热烈。布海歌这场名为“跨越文化的心灵”的讲座主要是希望通过“文化、教育、发展”不同标签来分享多年来她在推进中德文化推广、交流工作中的经验,希望借此帮助孩子们更好地学习外语、了解世界,培养豁达的世界观和人生观。
尽管老两口近年来每年都要回中国度满三个月的长假,不过这次却是布海歌第一次来云南,先是去了西双版纳,又在昆明待了一段时间,对于云南丰富、漂亮的民族民间文化,布海歌不禁发出由衷的惊叹和赞美。
摆荡的秋千
载着一个青葱岁月的美梦
母亲气急时的责备,来自神秘东方的中国马戏团,战火硝烟中的青葱岁月……在布海歌的记忆中,有许多时间的节点,她们像一粒粒珍珠串联起她的命运之歌。而布海歌的东方之梦亦随着她童年那晃荡的秋千之上越摆越高,这是一个小女孩纯真无瑕的美梦,也是一段中国奇缘的开始。
布海歌于1940年出生于德国萨尔兰州德法边境的小镇,母亲是匈牙利贵族的Dr.Helga Werle,这个家中行五的女子童年时是六个子女中最让母亲头疼的孩子。
厌学、顽皮如男孩,难以被拘束,经常问无数个为什么……追忆往事,布海歌引用了母亲的训斥:“你这个孩子,简直不可救药到要到别人家的厨房里去和魔鬼打交道。”不经允许擅入别家厨房是德国人的忌讳,不仅擅入了别家厨房,还把魔鬼引了去的孩子,那该做了哪些令母亲“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坏事儿!
布海歌的母亲在气急时也会说:“你这个孩子,你真是什么都不怕!”其实孩提时代布海歌很想跟妈妈说:“我其实很害怕,我怕得要命”,这是因为布海歌的家庭也重男轻女。她父亲想要儿子,布海歌是第六个,母亲生到我的时候他以为我一定是个儿子了,没想到又是女儿,所以在布海歌很小的时候,潜意识里为了讨好父母,无意中就希望自己是个男孩,天不怕地不怕……
小镇的生活太宁静了,直到有一天,一个远涉重洋的中国马戏团来到了小镇上……布海歌说,就是从那时起,那些穿着漂亮得不得了的演出服,头发像神鞭一样可以拽住好几个人、手脚转动无数碗碟的中国人让她着了迷。往后每年都有那么几天,这个孩子便会神秘失踪,母亲不用问就知道,她准是在马戏团里看演出。看完演出后,她在秋千上学着中国杂技演员荡秋千的样子双手腾空、倒立着在秋千上飞来飞去……这些把母亲吓得要命的绝活儿引来了邻居孩子的效仿,却没一个能够像布海歌做得那么好。
渐渐长大的布海歌像许多同龄的德国孩子一样,在童年中发生了重大的变故,父亲成为一名纳粹军官。这是那时许多德国人不得不接受的命运。她的母亲亲眼目睹了发生在丈夫职权范围之内的一桩纳粹暴行,在愤怒抗争却无效的情形下,布海歌被母亲送去了法国,背井离乡的生活持续到战争结束后,她才得以重回祖国,然而在她的记忆中那些美好的童年记忆却从未被遗忘过。
找寻中国式浪漫
少女的东方之旅
“那是在梦中获得我永远不会吟唱的歌,那是充满远方的沟壑和双唇的歌,那是充满在黑暗中失去的时光的歌,那是在永恒的白昼,生气勃勃的星星的歌……”13岁时,布海歌读到了赛珍珠的《大地》,对于她来说,这首歌犹如一个往生的约定,让她今生注定要在中国寻回。从对中国文化的种种痴迷到真正踏上中国的土地,24岁的青春少女带着好奇,带着向往,带着自己对浪漫的无限憧憬开始了自己的寻梦之旅。
少女时期的布海歌,聪慧而好学,在精通了拉丁文、法文等欧洲主要语言之后,还有什么更难的东西能够吸引这个性格张扬而又喜欢挑战新鲜事物的女孩儿呢?那就只剩下让她心仪已久的汉学了。
在布海歌最初落脚的慕尼黑大学,封克教授的汉学班里最初来了35个学生。在第一堂课上,这位通晓中国元代历史与文学艺术的教授对着下面坐得满满的学生不屑地说:“你们以为你们是来学什么的?学中国元朝的文化,没概念,坚持不了的人赶紧回家吧。”最后,这个班就只剩下了包括布海歌在内的3男2女。布海歌坚持下来了,任何困难都未能阻止她的求学之路,此后,在布海歌汉学求学的履历上又写下了波恩大学、科隆大学……
至今,她仍怀念在科隆大学求学的夜晚,在科隆的东方文化博物馆中,馆藏有许多中国文物,布海歌说那时可真幸福啊!在布海歌的印象里中国人特别聪明,而且中国的艺术很超现实,如同中国的绘画,那些线条,简约又灵动,就像大家都熟悉的齐白石,寥寥数笔,就勾出一个有趣而又有生命力的世界。
布海歌特别喜欢戏剧,说起与中国戏曲的缘分,那还要追溯到1962年,一个中国剧团来到汉堡演出昆曲——《拾玉镯》,戏里那个孙玉娇的女孩子拾玉镯的片段,又娇羞、又企盼、又怕人发现……那些复杂的心理完全借助唱词与演员手势、脚步在方寸之地展现无遗。一个青衣,在舞台上哀诉她的悲愁,可以呜呜咽咽唱半个小时,但每一句叹息都能听到人的骨子里去,这一切让布海歌深深着迷。在她看来,中国人的神奇之处就在于能把浪漫的事变成生活。
1964年,怀揣着无限憧憬的布海歌真正踏上了中国的土地,并在上海外国语大学当老师,又在次年转赴香港,主持初创的香港艺术中心。在那里,她同有着鬼才之称的著名作家徐訏相遇,徐訏的家是那时香港文艺界知名的沙龙。作为沙龙中不可缺少的身影,徐訏给她起了一个与她的本名相谐音的中文名字——布海歌。
40年异国之恋跨越一切距离
距离,既有有形的距离,也有无形的距离。在布海歌心里,跨越文化的距离并不是要抹平不同族群与人种之间的差异与分别,这就犹如两个人之间相处,也需要跨越文化,跨越文化所需要的最重要的工具之一就是心灵,感情上需要跨越的,很多时候其实是心灵的距离,就如自己的爱情,而这种跨越持续了40年。
40年前,在香港,她遇见了他,一见钟情,并从此形影不离。布海歌生命中的他叫仲维捷,一位温文尔雅的中国男士。相伴四十载,这对异国夫妻依旧情感甚笃,如若在聚会中,若有一人离席小憩,另一人必定会伸手摸一下对方的水杯,请侍者将热水续上。
“我和仲,就是中国人所说的一见钟情”。那是40年前的一天,在半岛酒店,仲维捷的学生对老师说:“今天我给您引见一位喜爱并且对中国文化相当熟悉的德国女士。”于是,仲维捷看到了一位身着绿色便装,十分飒爽的女士。而布海歌在看到仲维捷的一刹那,目光便未曾移开。
“用中国人的话来说,这都是缘分。你相信前世吗?我相信。我和仲就是前世订好了的缘分。我们一个生在欧洲的德国,一个生在东方的中国,虽说我相信欧亚曾经是一块统一的大陆这样的说法,但毕竟还是隔了很远很远的距离。而且,我们在一起生活,几乎从来没有分开过,这就是缘分!” 追忆自己往昔的爱情,布海歌脸上洋溢着甜蜜的微笑。
十年前,布海歌重病缠身,仲维捷在妻子的病床前许下诺言:“我们不做手术了,你如果相信我,就跟我回家,我会治好你的!”当时几乎已经被医生放弃了的布海歌相信了丈夫,两个人回家了,仲维捷开始通过各种渠道为妻子寻找治疗良方,布海歌已经不记得丈夫到底找了多少名医,最终将自己从死亡边缘挽救回来,“是仲给了我新的生命!”布海歌笃定地说。
说起布海歌的爱人仲维捷,他的家世可谓深厚,仲维捷系孔子门徒仲由子路后人,外祖父薛子奇曾是当年劝退围城的吴佩孚,为广州临时国民政府、为孙中山解围的老民主人士,也正是如此,仲氏家学源远流长而为这段跨国之恋埋下伏笔,也正是因两人同时浸淫于东西方两个不同的文化体系里,快意遨游,文化的差异让他们彼此相互扶携,互补有无。
2005年,在北京召开的《亚洲国际教育论坛》上,布海歌在题为《跨文化交流和沟通》中有这样一段交流发言:“我一辈子和文化有关系,我从小到国外去学不同的语言,那种能够学到别的文化,把生活丰富起来的感受真的很棒。而且,我在东方工作差不多二十年,大部分是在香港、东南亚……受中国文化影响的地方。在我自己的家里,我也是天天跨文化,因为我的丈夫是中国人,跨文化交流与沟通,渗透到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我们的交流与沟通非常融洽,这应该算很成功了吧!”
由于布海歌和仲维捷经常旅行,四处学习,所以没有办法要孩子,但他们并不觉得遗憾。“我们有很多朋友,我们到过很多国家,朋友们的孩子我们都很喜欢,他们也很喜欢我们,我们也算有许多孩子。”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中国情诗中最动人的段落,要真正做到,谈何容易。而不同的文化地域差异,能够使两个人四十年来不离不弃比翼双飞,唯有心灵与心灵间的相互拥抱、接纳、包容,方能够将一见钟情的爱情延续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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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 话
许多中国人还不够自信
布海歌的口才很好,可在聚会中却常常是最安静的那个人,她喜欢静静倾听,细细观察,如同欣赏不同生活场景里一部部人生真实的舞台剧。对中国文化的痴迷也让她成为一个完完全全的中国通,她爱中国,也爱中国人,在她眼中有着她对中国人独特的理解,就像是旁观者。
《人物周刊》:这次讲座反响热烈,你如何看待热情的听众?
布海歌:他们提了许多具体而又有意思的问题,可是,我却总觉得心疼,特别心疼。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就来到中国,后来又在香港工作了许多年,最后嫁给了中国人,认识那么多的中国人,譬如这些天在云南遇到了很多中国人,在我看来,他们那么可爱、那么聪明、那么漂亮,那么努力地学习、生活,那么和善,那么有道德感,但他们却总觉得自己不够漂亮,不够好。
《人物周刊》:你意思是东方特别是中国的传统文化在你看来是那么的美丽,而创造了这种绝世之美的中国人,却在今天觉得自己不够美丽?
布海歌:没错。你看你们的黑头发多么漂亮,被风吹拂起来就像中国水墨里的墨色舞裙,可是太多的中国人都在染头发,染成西洋人的发色;中山装、旗袍、汉服是那么美,在正式场合,女士大多却穿西式露背晚礼服,男士则着西装。
这也让我想起前些年,我在中国的时候看到电视里面播放的一个画面,当时梅葆玖先生在舞台上表演一段经典唱段,结果编导弄了好些身着芭蕾舞裙的舞蹈演员在先生周围跳芭蕾舞,不停地转来转去、转来转去……我喜欢看戏,近年来在北京看的好多传统戏曲,都在很富丽堂皇的剧场里,舞美设计以及伴奏都太夸张和电声化了,反而失去了中国戏曲植根民间的那种艺术魅力。我们早年在内地、在香港看戏、听戏,戏园子或者茶楼的戏台搭好以后,园子里多热闹啊,吃花生、嗑瓜子、聊天儿的、戏楼里的伙计还不时穿梭递着热毛巾……这么热闹却一点都不耽误听戏,谁唱得好,谁唱得不好,锣鼓梆子哪儿走音了,都听得清清楚楚……
《人物周刊》:你认为是中国人不够自信吗?
布海歌:是的,不自信。我觉得这跟中国人一百多年来的历史遭遇有关,被异族打破了国门后的屈辱感到今天还在,被割裂的文化脐带还在滴血,还有今天社会高速发展过程中所产生的各种矛盾交织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