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配合本学期课程,旧文置顶。
1937年
黑白片 9本
明星影片有限公司出品
编剧:夏衍(洪深署名)
导演:张石川
摄影:董克毅
主要演员:龚秋霞(饰江秀霞)、胡蓉蓉(饰何融融)、严工上(饰爷爷)
张石川(1890-1954)
一、1937年,温情如歌
尽管由于录音技术的原因,我们不能完全听清楚《压岁钱》里四首“拜年歌”的全部内容,但我们能够理解影片编导者不惜中断叙事,大胆安插四首“拜年歌”的内在动机。
第一首“拜年歌”出现在影片开头。一户人家前,主人正往大门上贴春联。锣鼓声渐近,一群唱拜年歌者来到大门前,用方言唱起了拜年歌。锣鼓与歌,这种极富中国民族传统年节风格的喜庆呈现方式,奠定了整部影片的情绪基调。它不仅是影片渲染春节气氛的必要手段,而且直接寄寓着编导者关怀人间的普遍意绪。
影片开始不久,编导者又郑重安排了第二首和第三首“拜年歌”。何家客厅,吃完年夜饭的一家人,唱歌助兴。身为歌舞明星的江秀霞,用歌声恭喜“小妹妹小弟弟”,祝愿他们“年年如意,聪明伶俐”;接着,何融融用稚气的歌声,边跳边唱:“新年到了好开心,大家一起穿新衣,压岁钱,放袋里,大家要牢记,压岁钱莫浪费,牢记今日如此好福气。福气福气真福气,富人要知饿人饥,四海之内皆兄弟
……
”尽管有模仿好莱坞电影中秀兰"邓波儿歌舞的嫌疑,但编导者仍然运用了小演员胡蓉蓉两分多钟的歌舞。无疑,这样的安排,既愉悦了电影观赏者,又较好地传达了编导者的主观意图。
第四次出现“拜年歌”,是在影片中间,江秀霞与何融融跳完一个长达3分钟的舞蹈后,一个穿着马褂的表演者,摇扇而歌:“新年到,新年到,大家快乐又逍遥,吹吹打打闹通宵。妹妹和嫂嫂穿新衣,哥哥的大姑娘装得俏
…… ”编导者再一次借影片人物之口,向影片中的各色人物以及电影观众表达了良好的祝愿。
当然,就拍摄计划和运作策略来看,《压岁钱》本来就是一部贺岁片。影片选定在1937年的农历春节上映,正好证明了这一点。作为贺岁片,它需要大量的娱乐性场面,同时,也需要营造足够的喜庆气氛。“拜年歌”的四次出现,就是编导者在营造喜庆气氛方面作出的努力。至于娱乐性场面,编导者可谓处处留意。对于影片中的每一个小故事,编导者都倾向于尽力发掘其中隐含的娱乐因素;尽管这个故事有可能是非常令人伤怀的。影片中,胖子穿着哥哥的结婚礼服并请人吃饭的一段,编导者便制造了许多让人捧腹的噱头;同样,医生为捡垃圾孩子母亲看病的一段,尽管看了使观众心酸,但编导者仍然没有忘记设计一些笑料:从进门到出门,医生的头不断碰在低矮的房顶上。
传统的批评观点,忽略了《压岁钱》作为贺岁片的特性,因而无法理解影片中出现的大量歌舞场面和引人发笑的噱头;或者,把这种所谓“无聊”的电影手段,仅仅看作导演张石川个人的喜好,并予以否定,进而强调夏衍的剧作,作为一部反映了中国进步电影运动重要成果的作品,它的社会批判性及其时代内涵。
现在看来,这种观点,在重视电影社会特性的同时,却忽略了电影的娱乐属性和商品属性。并且,割断了影片与当时电影观众社会心理之间的紧密联系。实际上,1937年前后的中国电影观众,当然主要是上海电影观众,主要有以下的三个原因,使他们更有理由接受一部象《压岁钱》这样的影片,既有尖锐的社会批判,还有有趣的娱乐场景,更有温暖的人间关怀。
第一,三十年代中期,是中国的有声电影逐步走向成熟的时期,而中国的电影观众,已经从银幕上看到了许多美仑美焕的好莱坞歌舞片,童星秀兰"邓波儿更成为中国观众心目中的天使。就象渴望建立一座中国的好莱坞一样,他们渴望看到中国的秀兰"邓波儿,渴望看到银幕上由中国人表演的歌舞。这种内驱力,是导致中国的童星胡蓉蓉和歌舞明星龚秋霞、黎明晖等人走上《压岁钱》摄影场并一展歌舞才华的重要因素。
第二,上海的市民文化传统,从来都是通俗文化、娱乐文化大行其道的良好土壤。或许,剧作阶段的《压岁钱》是一部揭露社会黑暗、号召人们抵抗侵略的严肃作品,但是,即便夏衍本人也清楚,占电影观众主要成分的市民阶层,不会为了受到这种严肃的教育,心甘情愿地走到电影院里。相反,包括夏衍在内的大多数进步电影人,不仅深喑电影观众心理,而且能够在电影创作中熟练运用吸引观众的技巧。也就是说,有趣的娱乐场景,不仅仅是导演张石川的个人追求。是上海的市民文化传统甚至进步电影工作者的自觉意识,使《压岁钱》平添了许多娱乐性。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1937年前后,国际国内环境变得异常复杂。中国东北已经为日本侵占,亡国灭种的威胁,象一把利剑,悬挂在每一个中国人头顶上。即使身处上海的普通市民,也不可能感受不到这种令人不安的气氛;同时,国民党政府在政治、经济和外交政策等领域措施不力,也使普通市民的工作和生活受到严重影响,人们正常的道德观念,正在日益堕落。正如影片中所展示的那样,这是一个动荡不安、盗贼横行、尔虞我诈、贫富悬殊的世界。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人们比其他任何时候都更加渴望一种温暖和亲情。《压岁钱》就是一部这样的影片,它当然不能置反帝反封的时代主题于不顾,但是,在具体的镜像话语中,它被编导者融贯了一种博大的人间关怀。故事随着压岁钱的流转而展开,一种如歌的温情不断撞击着观众的耳目。所以,在影片结尾,当扮演何融融爷爷的老演员严工上,再一次从自己衣服里摸出几张纸币,作为压岁钱送给扮演孙女何融融的演员胡蓉蓉时,人们感到的是一种恍若真实的、令人激动的、不变的温暖感情。在雄壮激昂的《救亡之歌》旋律映衬下,这种温情显得更加动人。
需要指出的是:影片批判现实和号召抗敌的主题,并没有被融贯在全片中的温情所冲淡。相反,它把对现实的批判与对人性的关怀紧密结合在一起。影片中的杨小姐,当她依靠在银行行长身边的时候,是不屑于演唱己经被人们唱“坏”了的《舞榭之歌》的,同样,她也毫不吝惜手中的一块洋钱;但是,当银行行长的银行倒闭以后,她也成了沦落者。在一个“夏节狂欢大会”里,曾经被骄宠得不可一世的杨小姐,也不得不再次拾起《舞榭之歌》,为跳舞者伴唱。
1937年,内忧外患深重的中国人,需要一种勇气改变现实,但是,更需要一种温情,安慰他们略显疲惫的心灵。
二、救亡,重建美好人性的途径
尽管从《压岁钱》里读出了温情,但这并不意味着影片失去了批判的锋芒。实际上,影片《压岁钱》深入地剖析了人性;在大部分篇幅中,还对人性进行了悲观的描述。如果不是现实生活中救亡运动的兴起,按照编导者的意图,对这种悲观的人性进行拯救几乎是不可能的。
总括起来,影片《压岁钱》以一块洋钱为试金石,把社会上所有的人放在一个平面上,描绘了以下几种令人失望的人性图景;
第一,夫妻反目,兄弟失和。影片刚开始,当压岁钱从融融手里送到小卖铺老板娘手中时,令人失望的人性图景就展开了。这一幕上演的是夫妻反目。老板对老板娘要藏私房钱表示愤慨,并以此为由头,两人之间产生了激烈的争吵。最后的结果是两败俱伤:压岁钱被找给了来买东西的女人;遗憾的是,据说会给人带来好头彩的这一枚喜字洋钱,到了买东西的女人手里,也没有给他带来好运。与她住在一起的大娘姨,希望与她平分,唇枪舌剑以后,两人扭打在一起;接着,影片中的胖子弟弟,为了从哥哥那里得到好处,以告发哥哥的婚外情为要挟,获得了那一块压岁钱;更有意味的是:当捡垃圾的孩子拿着捡到的压岁钱跑回自己的家,等待他的仍然是一幅夫妻反目的图景,他的爸爸妈妈为了争夺“大洋钱”,拼命争吵。最后,一场大火,“大洋钱”失去了踪迹。
第二,丈夫背叛,妻子堕落。尽管丈夫不一定总是背叛,妻子也不一定总是堕落,但在压岁钱访问的地方,丈夫总是背叛,妻子总是堕落。江东商业储蓄银行行长与交际花“密斯杨”之间的关系,便隐含着这一方面的内容;最令人伤心的还是:影片开始还和和美美的一对未婚夫妻孙家明与江秀霞,最后也走上了这一条道路。孙家明刚刚安慰好了江秀霞,就走上了一位妖冶中年女人的汽车。不多久,影片中就出现报纸的特写:歌舞明星江秀霞堕落为舞女。后来,尽管江秀霞选择了一条自主的道路,但在影片结尾处的又一次年夜饭桌旁,再也没有了她的身影。
第三,坑蒙拐骗,铤而走险。流转的压岁钱,经历了太多的黑暗与丑恶。大上海人情世态中不可告人的一面,在影片里几乎一览无余。蹭白食的年轻人,面对胖子朋友无钱付帐的尴尬,竟然一走了之;道貌岸然的中年汉子,为了一块洋钱,公然欺负小报童;老妇女以自己上吊自杀为诱饵,骗得每一笔小钱存进银行;银行仆人摇身一变,成为一个骄横的放高利贷者;为了抢钱,街头强盗明火执仗;为了得钱,工地工头仗势欺人;因为有钱,有人在舞场耍尽流氓威风;也因为有钱,罪犯在海上冒险走私生意
……
问题的关键在于:编导者为什么要在这样一部有歌有舞,并且不乏温情的贺岁片中,不断宣判人性的自私、残酷与不可拯救?
三十年代中期,上海十里洋场,腐败之中透出繁华。相当多的影片捕捉住了这样的画面:夜晚的都市,霓虹灯闪烁;高楼大厦之间,车流如织。对于上海以外的所有电影观众,这样的景象和镜像都是陌生的;其实,对于身居上海的电影观众,繁华的都市也与他们没有太大的亲和力。在大多数人心目中,只有租界区的外国人以及少数“高等”华人才配享有这种繁华;对于中国人来说,上海成为一个虽然繁华但却异己的城市。在目睹繁华的同时,他们看到了更多的丑恶;尤其,当那些丑恶现象发生在自己同胞身上的时候,他们中的“智识”阶层感到了一种愤怒,一种强烈的批判意识的萌动。他们把这种丑恶归结为都市文明的产物,因而,当他们激烈批判附着于中国人身上的人性缺陷时,实际上隐含着对上海都市文明的批判。醉翁之意不在酒,包括《压岁钱》在内的许多影片,在尽力描绘令人失望的、悲观的人性图景时,更是在尽力否定上海的都市文明。
这样,影片编导者或许隐隐觉得,只有把拯救人性的途径,与抗日救亡运动结合起来,才是真正有效的举措。因为,只有改变中国人的生存处境,尤其改变上海的殖民地都市形象,才会真正改变都市中变态的人性,恢复人与人之间的美好关系。如此,我们便可以理解,影片快结束的时候,压岁钱被缉私警察装进了帆布袋,结束了它的旅行。下面的画面是意味深长的:黑色背景里,各种大拍卖、大减价的条幅广告堆挤在一起;在进行曲式的音乐中,飘起了白色的雪花。它的隐喻功能体现在,它非常恰切地表达了编导者对人性图景的失望情绪,以及渴望远离都市及其芸芸众生的感伤心态。
在对人性图景和都市文明进行彻底的否定之后,编导者不再运用写实的手段,而是把充满诗意的声音和画面进行不断地组接。——
在各种形式演唱的《救亡之歌》歌声中,棋迷、劳动者、写作者、女工以及时髦女郎等等,都在分别驻足聆听:甚至,聆听者只是一个男人的剪影。随着一架收音机的特写,镜头摇开,何融融坐在爸爸膝盖上,和着歌声的旋律,用稚气的声音唱起了《救亡之歌》。在这些镜头和画面中,人们不再为了金钱而你争我夺。仿佛,一首《救亡之歌》,不仅拉近了人们之间的距离,而且过滤掉了人性中所有丑恶的因素。
可以看出,在影片《压岁钱》里,一方面,编导者希望通过救亡,重建美好人性;但另一方面,编导者也只有用这种颇带浪漫主义的方式,挽救他们心目中濒临分裂的人性图景,宣告殖民地都市文化的消亡。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