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太祖赵匡胤虽平定了晚唐五代纷争割据的局面,实现了中原的统一,促进了经济与文化的进一步发展。但赵宋国势之弱在中国古代历朝中是人所共知的。太宗征辽失利,朝中部分官员就主张“守内虚外”,至真宗与辽国订立“澶渊之盟”,宋朝更对辽和西夏国的步步紧逼一味妥协。许多有识之士值此时,都清醒地认识到民族矛盾的深重,希望朝廷整顿军备,居安思危。苏轼早先就提出过一系列缓和财政和边防危机的改革措施,但当神宗任用王安石进行雷厉风行的变法时,苏轼是持否定态度的。他的不满情绪时时渗透于一些诗文当中,终于遭到当朝官员的指控,于元丰二年(1079),论罪贬谪黄州。
    诗人于黄州期间,亦有相当数量作品传世。其中一词、二赋分量最重,无论从艺术角度还是思想高度上都堪称旷世佳作,具有极高的研究价值。下面就此三篇作品浅谈苏轼贬谪黄州期间的思想。
    
《念奴娇·赤壁怀古》抄录如下: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这一首词作于他经历“乌台诗案”后,被贬黄州团练副使时,是苏轼在政治上遭受挫折,甚至经历了生命危险、遭受极大不幸的时期。但这首词的感情基调,既不是悲愤激昂,也不是沮丧灰暗,而是从宏大的时空意识中寻求超越。一开始就在上下几千年、绵亘数千里的宏大境界上展开,在这样浩渺的时空框架中,发出人生短暂、功名虚幻的感叹,把人生挫折的懊丧引向高远之处。这种人生哲学虽然缺乏激烈抗争的力量,却也反映了苏轼不甘沉沦的高傲性格。苏轼历来都是个豁达豪迈之人,遭贬谪虽属人生之大逆境,但其思想性格上亦是甚为达观,矗立江边,以风流人物及豪杰自比,对周瑜满怀崇敬向往之情,怎奈生不逢时,报国无门。可贵之处在于苏轼豁达人生观的转化力量,他能轻松地面对逆境,面对坎坷,付之一笑,叹罢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什么忧愁,什么愤懑,统统随江水远去。诗人心中留下的便是那封侯拜相,报效君国的宏图伟愿。这成为他思想中尤为重要的支柱。
    《前赤壁赋》句句精彩,实无可弃。现录如下,以供参考: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饮酒乐甚,扣弦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
    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而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此赋作于同年秋天,诗人于黄州正游兴甚酣。古来众人看到赋中包含主客问答之段,“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宛然将要拉开发凄凉、哀怨之感的帷幕,又看到“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好像诗人心灰意冷,甚至要了解余生。一时间,苦闷悲感之情油然而生。到这里,诗人的感情铺垫工作才做到了位,列为看官,该同情的同情,该惋惜的惋惜,思想意识上已全然站到了苏轼一边。实则,因为这是一篇散文化的赋,诗人只是略施手段,采用了赋的传统手法。要知道喜于悲后愈喜,情在真时更切!诗人在本赋开篇先写泛舟赤壁,在清风明月的优美环境中饮酒放歌,乐不可极。这才是诗人当时心境的真实写照,峰回路转,高潮迭起,也不可一味推高,要有波峰波谷之对照,方能显出豁达心境的可贵之处。
 赋中主客问答段是包裹在诗人高旷的宇宙观之中的,兴微风,掀小浪,实为整篇作品情节展开,立主旨大意之所必需。问答以“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而告终,大有豁然开朗,意犹未尽之感,其实所谓的客,也可理解为诗人偶尔按耐不住的心魔,会当胜景,皓月清风,人生之不如意事浮之于上,再正常不过,诗人对于这心魔是玩弄其于鼓掌之间的,世人皆知苏子于佛法甚为精通,本身亦深信之,佛家对于心魔是很重视的,苏子适得其法,于人生之大逆境中,参研推导,得之精髓。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而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这其中包含了致深致善的佛理,此乃引导苏轼立于逆境而丝毫不馁的根本。
    
《后赤壁赋》为文较短,亦抄录如下:
    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将归于临皋。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
    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
    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予乃摄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盖二客不能从焉。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返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
    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翩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俯而不答。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顾笑,予亦惊寤。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如文首所述,该赋作于十月十五,与前赋同年。这两篇文赋表达的思想是一致的,但写法与风格迥然不同:前作主客问答,后作写景叙事;前写秋景,后为冬景;前篇临大江而怀古,后篇见孤鹤而梦仙。
苏轼与二客同行,“顾而乐之,行歌相答。”可见心情也是好得很的,进而又叹。此叹非彼叹也,乃是为酒而叹“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真文人就有这种骚劲,把酒赏月,御风成宴,和《前赤壁赋》相较,三个月后的苏轼,显然更适应贬谪黄州的生活,料来当是杨世昌那道士所酿蜜酒之功。说来赤壁真是个饮酒怀古,属文寄情的悠然所在,“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值此美景当前,就算苏轼似屈原般小家子气,执拗不化,也是可以瞬间灵台清明,心胸开阔。
    我们再来看苏轼的身手,“予乃摄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 终使“二客不能从焉”。
    后赋中诗人梦中遇仙一段的描述,从思想境界上显然要高于前作的主客问答,诗人不再天真地展露胸怀,而是营造于无声处胜有声的大手笔。赋予文赋以灵性,超然脱俗,通灵之体蓄意展示高淼心胸。“赤壁之游乐乎?”此问绝妙至极,试想苏轼赤壁之游,从何而来?盖不满神宗大刀阔斧改革之举,发牢骚不敬直言,违朝中官员之意。对于苏轼,竟轻描淡写地游戏一般。
    苏轼的达观、豪迈、忍人之所不能忍,这一切于字里行间显露无遗,诗人向我们透露的不只是他的遭遇和他所经历的时代,他更要我们理解他的方法,于人于事,胸怀坦荡,豁然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