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分类: 陈年札记 |
从1999年11月8日到今天,母亲走了7年了。
母亲没有走出20世纪。
母亲也年轻浪漫过,我最喜欢她和父亲在新大北的合影,穿着军装、娃娃脸的母亲,梳着两个小辫子,幸福地依偎在父亲身边。那是20世纪的中叶,在刚刚解放的北京拍的。
当时父母亲所在的部队调防,途径北京,相约去照一张合影,算是订婚。父亲早听说前门的新大北是北京最好的照相馆,从郊区的驻地到前门要走好几十里路,对于军人来说,走在北京的平路上感觉很舒服。
父亲和母亲注意风纪,母亲跟在父亲10来米远的后面走。母亲平日就腼腆,进了北京更找不到北,眼睛盯住远远走在前面的父亲,一点不敢落下。两个人一路无话,几个小时进了城来。
北京解放了,一派革命和兴奋的气氛。
快到前门的时候,父亲回头不见了母亲,等了一刻也没有影子,父亲着急了。母亲是乡下来的,不认识几个字,走丢了就糟糕了。父亲一路小跑着找回去。
拐过几个街口,看到一堆女学生围住了一个女军人,是母亲无疑了。只见那几个女学生横眉冷目地吵吵着,还要揪母亲的辩子,其中一个手里拿着一把大剪子。母亲一声不吭,就是紧紧抓住两根辫子,摇头扭身地反抗着。
父亲大步冲上前去,一边三下两下把女学生们拦开,一边大声喝道:“你们在干什么?她是革命军人!” 母亲像见了救星,一头钻到父亲身后。
这下子学生们不干了,把父亲围住质问起来:“革命军人同志,现在都革命了,她为什么不肯剪掉小资产阶级的辩子?!”
父亲摆出严厉的架势,说:“她是文工团员,革命工作需要她留辩子。” 女学生们这下子对母亲刮目相看了。母亲保住了辫子,和父亲在新大北拍下了革命军人的浪漫合影,这张照片躲过了文革,珍藏至今。
回驻地的路上,父亲不敢让母亲再离开自己,他们走在一起,虽然不是相拥漫步,父亲说,他们谈了很多。
母亲饿了,路边有卖水果的小摊子,父亲买了一只梨子、一根香蕉。母亲只在画儿上看到过香蕉,高兴极了,剪辩子的不快一扫而光。
母亲问:“这香蕉怎么吃?” 父亲不知道,但是他不愿显得无知,说:“就咬着吃呗。”
母亲矜持地咬了一下,好像挺硬,索性大口用力咬下一块,嚼了好一会,咽下去了。母亲把香蕉递给父亲,说:“我不喜欢这东西,还是你吃吧。”
母亲拿过梨子,吃得挺痛快。
父亲也咬了一口香蕉,没想到味道很不怎么的,越嚼越不对劲儿。父亲有些恼,嘀咕说:这个卖香蕉的一定是从旧社会过来的,拿生东西懵我们。
父亲像投手榴弹一样,把香蕉远远地扔到了路边的田地里。
这天他们记得特别清楚,每次讲来都眉飞色舞,毕竟是高兴的一天,照了合影,就如同结婚了。
多少年后,只要家里买来香蕉,母亲常常会捧腹大笑。
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是1999年的10月,我请了一周的假回到北京。她的病已经发展到全身无法动弹,只有她大大的眼睛还闪动着,那么亮,好像全部身心都集中到眼睛上了。我们用眼睛交流,我从中看到了她的一生,她的坚强、她的奋斗、她的种种遭遇和她值得骄傲的成就。有时候,她睁大的眼睛里静静地划出两行泪水,我知道那是对我们的爱与不舍。11日凌晨五点多,我去机场的途中再次去医院看望母亲,她是用眼睛送我走的,亮亮的眼睛里面什么都有了,她的眼睛还是那么美丽,就像新大北合影里,那年轻的女兵。
一个月后,我从万里之外赶回北京,还是这家医院,弟弟引着我走的已经不是病房的路。在地下室冰冷阴暗的房间里,一位善良的工人拉开一个金属质的大抽屉,我拖着不听使唤的双腿靠到跟前,用颤抖的双手去触摸母亲的脸。但是我触碰到的是硬硬的、冷冷的冰。我透过泪水模糊的眼睛,怎么也看不清楚她的面容。我用力搓着那层冰,希望探到母亲的肌肤。工人和弟弟拖开了我,这个大抽屉关上了,成了许许多多标着号码的大方格子中的一个。
我宁愿相信,母亲带着她的美丽早已飘然而去,她会在梦中给我留下她的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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