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青春乐章 |
你来了,黑夜才听懂期待
你来了,白昼才看破樊篱
听那光阴恒久
在也无终,行也无极
陌路之魂皆可以爱相期
——史铁生
舷窗外是夏夜的平流层,卷积云团大得诡异,像秋后裁下的绵羊毛匹,高高低低堆叠在咫尺空中。
深邃的黑将一切夜色吞没,心中暗自庆幸这航班的延误,让我在南国灼炙柏油路上长久地“脚踏实地”之后,重拾了仰望星空的机会。耳畔是广袤的沉默,浑厚似海,机舱广播不时嘀嘀地提醒着行进中的气流。我取出耳机将沉默牢牢塞住,合眼冥思。夜正温情脉脉,心已灿烂如火。
俯瞰昨日自我,鱼贯在钢筋密林,采撷每一瞥行走的霓虹,它们艳似盛唐簪花,烁金镶钻,美得太过永恒。而橱窗外不曾施与笑意的粗壮桑乔植物,像极了老者,以苍劲慵懒的屹立姿态,看遍时光中行色匆匆的故人,一枝一叶,都珍存过一段青春。或许它们早已懂得,尘埃,是最谦卑的存在。
分别仅仅发生在数小时前,我们一同出发,你背着书本满盈的双肩包,白袜球鞋步履轻盈。我包里塞满出差所需的文件资料和电脑,提着为见客户准备的商务皮鞋,跑得后背湿透。你我同在穗城火车站动身,你带着对暑假作业分数的忐忑北上返校,我不停翻出手机与客户确认行程中的每个时间地点,只身南下鹏城,再直飞瓷都。这一别,将是数月经年。
你担心我生涩无助,暑假陪我跑了大半个中国,帮我应付人生的第一份工作。可分别终将上演,滔滔人海推着入闸的脚步,让人来不及回想与惦念。许是害怕送别,我们将车票买在同一时间出发,北去南行,互不相送,只能走到岔口停下来,对视一眼,隔着不痛不痒的客套,说几句珍重再见。
身后汹涌的人潮瞬间将你卷进站台,我忍不住冲到玻璃墙外的走廊尽头,看你被乌泱泱的脑袋围住,一同滑入下行电梯,你挣扎着回头扫了一眼,没寻见角落中的我,一秒后你彻底消失在视线范围,落入浑浑离愁中。
那一霎,忽然想起谢娜的某次访谈,提到多年前在异国寒冬的机场,与刘烨短暂的交错:两个因为工作而长年分别的恋人,掐准时间跑到候机厅艰难地见上一面,来不及细享片刻的重逢,只隔着尴尬时差,在严寒中静静相拥了一会儿,便各自转机离开,奔赴不同的目的地。言至相拥这一幕,谢娜声泪俱下,犹如恨极了从前错失爱情的自己,任泪水一遍一遍湿透记忆,点出人生的残酷真相。
而我们却隔着尴尬的客套,甚至来不及拥抱。
我在南下的列车上坐定,便翻出手机,滤掉客户叨叨繁冗的质询,给已经远行的你补些叮咛:这一次,只剩自己前往更远的地方,更知来日聚少离多,唯有珍惜每一段面缘。少年的柔软心地,会鼓励自己好运,虽然第一次单独出差,但还算轻车熟路。无人可依的日子里,发现自己居然更能挺住。希望你也尽快习惯这世界万千变幻的脚步,最后送你一句矫情的——此刻孤独,虽败犹荣。
你迅速回复:因缘际会,注定别离,世事难以左右,就当你我锻炼的好机会。忘记当下,前方有更多的事要我们去珍惜,友情、亲情和事业,不是它们更重要,而是它们让我们活得更好,更感恩,更丰富,更饱满。加油吧,此刻的我们!
读毕,脑海浮现出往日画面,和更多未说出口的话,读到文末的祝福,终于微微松了口气。
回忆里,我们在名为“爱情”的理想面前,几度起誓几度攀援,不辞辛劳不顾后果,所得却未必如愿。这途中若有十年为期的陪伴,足以看透情路上的风潮起落,便可抽身这无休止的折磨。然前人教训一早给过我们提示:相爱不过是一场错觉,于懵懂年纪走进各自织剪的梦中,沉溺,且一厢情愿。若在终点仍未走散,能抵御流光摧枯拉朽的掌力,这感情无论以何种方式继续,对双方都是一鸣清醒回响。
毕竟,与爱共度悠悠时光,绝非谁人都能持之以恒。世情绕指如练,感谢你温柔的蹉跎,此去独独甚远,愿天地间念想共知。
鹏城的机场巴士疾驰兜转,将地铁里天南海北的喧哗远弃身后。在这移民汇成的海市,周遭目光飕飕闪避,眼及四处皆是幕墙。苍穹高远,不似穗城那般逼仄,却在乌云下轰投出阵阵凛冽。T3航站楼奢华如翼,将车窗外整片天空环抱,而我却分明看到它的怀中,空空如野。
提前三小时候机,独自过完全部手续,呆坐在登机口观望人群,和被暴雨敲出脆响的透明楼壁。旅人分两种,悠闲与焦灼,最终都被一再刷新的延误通知点燃了双目的火。夏雨荒凉浩大,无比适合怀想与遗忘,踟蹰自古出名篇,孤灯笔下酿句章,不知日后,远方将有多少思量出自此刻的心灵褶皱。
寂寂空港,孤独兀自演说着清醒的寓言,若我们被怨愤蒙蔽了双眼,焉能安然面对未来?生活让人千疮百孔,用力体悟每一寸疼痛,任其画出心中曲折的绮丽,也算人活于世必经的代价。但活着多么美妙,正是累累的生命记忆,时时钩住伤疤,牵扯出对人世的怀疑,而怀疑通向新知。
这新知中,自有从前的你我,孑然行走于浩浩河川,以为向前就能抵达滔滔汪洋,于是尽力去追问每一种不可名状的未来,凄凄切切,竟全然忘记了,人生,原本就是条浑浊无涯的河。
夜色降临前,终得登机许可。人群涌进舱门椅座,匆忙将行李推入囊架。一路上提着的商务皮鞋装在盒子里,斜置于架上,有些失落。可我实在无法踩着两只新皮鞋踮走全程,散漫惯了的双脚已在先前的差旅中疮红累累,身上备着两打创可贴都无济于事。
皮鞋是步入成人世界的第一道枷锁,钳住年少的全部自由,泯没远方,将双脚牢牢钉在原地。所以此行我徒手拎着个粗重鞋盒,像现在这样,一有机会便将它锁进无谓的虚空之中。
想要奔赴未来,切勿携带沉重行囊,最好一路抛撒,一路遗忘,直至在某处撞见生命的回声。
座椅上方的液晶屏开始播放电视节目,讲述岭南风土、粤菜烹制。节目质量按下不表,吸引我的是那一帧帧香气扑鼻的家常画面,蚀骨的失落。工作以来,无数个晨昏消磨在电脑前,端着冷掉的外卖,似机器般制作图表和修改文案。业务繁忙时,常熬到夜线公交都下了班,一个人舍不得打车便徒步走回公寓,捧一杯便利店的关东煮果腹。在家洗完澡,发现窗外高楼熄了霓虹,天又蒙蒙亮了,便穿好衣服去报社继续赶工。
工作日复一日碾过我落地窗上的倒影,摩天大楼咫尺墩峙,我忙到背脊酸胀却也抽不出空档去茶水间放空,也只有在生日临近才深觉时光凛厉:纵然生活事业安如泰山,心中总堆着个角落不能与人说,里面住的那个人与我沉默对坐,以为等到云淡风轻时,即会迎来稳妥,无所怨无所求,伏身于碌碌的生活。
抽出飞机座椅前的航空读物,皆是本地最负盛名的传媒巨制。身为出品方的员工,我竟一次也没有触碰过东家的产品实体,更鲜有了解其中的版式和内容。我读起副刊上的文字,讶异于自己对当日节气的浑然不知。更有相关的文学作品,在指尖悠悠地散发着暖意。长久扮演着文字工作者,却和最接地气的文学形式久违至生疏境地,幸好在这静寂的生命片刻中,与文字重逢,结成心灵的知己,抽丝剥茧,提点关心,寒彻省身。
合上报纸,胸腔中激荡着庞大的愤懑,许是对往日幸福的遗恨:“青春”竟沦为一个远古的概念,衰老从那时开始发生,只是前半生被年少懵懂蒙蔽了双眼。也终于鼓足勇气去审视记忆中甘甜如醴的人和事,他们当真具备震惊于世的分量吗?一味的追求与狂热,究竟给自己带来了什么?或许若干年后,全然走过了偶像崇拜的年纪,才会明白世间最稀缺的真情,不是振臂簇拥,而是平视赏心。
穿戴笔挺的空乘人员开始派发迟来的晚餐,航空餐食不外乎就那几样:主食、副食和饮料。妆容精致的空姐询问我的需要,我摊平桌板随口说出“果汁、牛肉饭”。餐盒捧在双手的那一刻,才恍然想起从前所有的飞行当中,自己总是会选“咖啡、鸡肉饭”。揭开保温锡纸,大颗大颗的牛肉泛着光芒与我对视,我自然明白,果汁和牛肉饭是你不渝的习惯,而我却如此轻易地被你改变了。谢谢你陪我度过了如此漫长的岁月!
我轻声问自己,你究竟是谁?这样的你,竟缔造了我的品位,操纵着我的情怀,也挟持住我的执迷。呵,你是我潺潺的梦吟,你是我荏苒的流年,你是我曾经的姓名。
餐后的机舱总算热络起来,空乘们再次推着小车将狼藉逐一收拾,不断有人走向机尾使用洗手间。就在这往往复复的狭小寰宇中,悄然流出降落前的送别曲:
你飞到城市另一边/ 你飞了好远好远/ 飞过了灰色的地平线/ 飞过了白天黑夜
你飞到城市另一边/ 你飞了好远好远/ 飞过了蓝色的海岸线/ 飞过我们的昨天
你呀你/ 是自在如风的少年/ 飞在天地间/ 比梦还遥远
你呀你/ 飞过了流转的时间/ 归来的时候/ 是否还有青春的容颜
四周冷气骤降,我敲亮座舱服务灯,向空姐远远地要来一方毛毯,从肩头至双膝,将自己囫囵裹住。平流层的夜色中,飞机阒然掠过北纬24度的莽莽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