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2022锦江谣十一首

作者：凸凹

  

石达开之死，或凌迟的东大街

——读蒋蓝《与绞肉机对峙的身体》

 

你的天国不太平：天色

昏暗，密云不雨——三十三年的

血，把一条大街的丽崇反冲，又正洗

臬台衙门的进深，以假街的打横

磔杀了紫气的方向和钟点——六千亲兄弟

一条大渡河，在天空饕餮刀影：

送不来飞翼；东大街的快马

全都死在东大路上。一百多刀的时间

打开秘宫，又被拖进更大的

秘宫——透过肋骨的栅栏，透明的石虎

在十字架上冷笑，疾走如闪电。

远去了，这初夏的冷空

成都的寂地，东大街的长绳、厉鞭和痛

——太阳不经过，形成断句，直接去了

西边。你的活肉，一块一块塌着方

只为亮出铮铮骨头？刀尖的吐词

与骨渣的吐词，比着钢火。

额皮遮目的首，在东城门悬着

——天国的风铃，叫不开清廷

西城的门

 

2009.4.2

 

 

清明急就章，或纪念一位无名英雄

——写成都东大街读杨然《寻找一座铜像》之“几串钥匙就用他的指头铸成”句成诗二十五行

 

《诗经》中的东门，站着一群

偶数的爱情。成都的东门，站着

一位战士，一支汉阳造：一尊茕茕孑立的

铜像——最小的奇数，画着三百万川军

抗战的集合。我说，兄弟

出了这个门，还能回川么？你说：

“国有殇，汝知否？”

你面向东方，脚下的草鞋在吃力，

背上的斗笠在迎风。可是

返身熔炉，完成浴火，一定要漫长的

噩梦来修辞？一定要用你的断指

才能铸出城门的钥匙？可是，兄弟

你知否，这样的话，我打开城门

又能看见什么？空空的城池，

失之的东隅，到哪里去收回桑榆？

——空空的东大街，幻想着一九三七年的

军歌、鸡蛋、脚步和秋天。还是去问问

刘开渠先生那雕塑的手吧。绊倒东门，

北边的万年场，西边的少城——

战士在一座城池辗转反侧，欲走还休。

有名的无名英雄，

在与不在，都有换算：

人铜随景，互为赋形，比着时代的重量。

是啊，白驹过隙，小鬼子吃了铜弹，

已然走远。可是，“国有殇，汝知否？”

 

2009.4.3

 

 

锦官驿怀古

 

最初是蜀山的一棵桑

跟着是一个叫蚕丛的部落

跟着是一条濯锦的江

然后是一匹锦一万匹锦

接下来

是姓锦的城姓锦的官

接下来

是一座锦做的房子

临水而居

门泊东吴万里船

道路更是四通八达

车辚辚马萧萧

最著名的那条叫东大路

锦衣的夜行

星光灿烂灯火辉煌

如果出门

打马向西

沿一条细如蚕丝的秘径走去

可以走到血脉的上游

在最初的蜀山

遇上一丛桑

见到一族住在石头里的纵目人

甚或

年轻美丽的嫘祖

 

2022.6.21

 

 

城门外的东大路

 

白天的太阳使出夜晚的劲

东城门便吱嘎吱嘎响起

神鸟敛翅的声音

关在门里的，叫东大街

关在门外的，叫东大路

 

街路在开合之间假寐

门的厚度起着鸿沟与连词的作用

东大路一路向东、向东

直到又被西城门关在门外

 

无问西东，城府太小，古道的柔肠太长

只好化身挑夫，担着两座城池

在川渝地图上跑

一千年又一千年过去

也不知图的啥

 

2022.6.21

 

 

住在字里的合江亭

 

最先把成都二字

记入书中的，是司马迁

他说：蜀守冰穿二江成都之中

他说：司马相如蜀郡成都人也

 

两江珥其市，九桥带其流

成都的城局

天府之国的立国之基

约等于李冰对水的分合之术

 

琴挑伊，凤求凰

美酒成都堪送老，当垆仍是卓文君

古老的爱情顺江而下

如此年轻，这般经典

 

合江之前

相如是一条江，文君是另一条江

二江穿城，一个合江与另一个合江

走到一起

 

就这样，一不小心

司马迁建构成都城时

用李冰和相如的故事

砌了一座亭

 

并让这座亭，住在成都二字的造句里

就这样，一不小心

爱情的偏旁，江流的部首

联袂将这座亭命名

 

水恋着水，水拥着水

水叠浪水，水翻卷水，水进出水……

世间万物最美好的爱情

莫过于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即便人间蒸发

也是升华的轮回修辞，风中的

亭亭玉立

 

2022.6.21

 

 

水井坊考古

 

把那么多液体

喝成火焰

把那么多火焰

喝成液体

还在喝

都喝遍全世界了

都揭开一层谜底

又一层谜底了

还没喝到

对原乡那芽菌种的预期

坐实的发蒙

一再走虚

 

直到国家文物局公布

早有一座烧坊

在成都

横竖都是水井的街上

揭开时间的老底

 

那里

水的遗址

与火的遗址

爱得多么持续、古老

连车间的泄密

连劳动打的点滴

都夹带

人民的醉意

 

2021.12.23

 

 

府上的东门码头

 

南来北往的桨声

到此地的府上拜码头

有贴无贴，随礼不随礼

都有石头的笑声出来相迎

给台阶，让台面，拱手作东

 

河水做的府

一点不水

这一点

桅灯的眼睛雪亮

即便是船上的山头也得认账

 

2022.6.21

 

 

两江之珥

尔乃其都门二九，四百余闾。两江珥其市，九桥带其流。

——（西汉）扬雄《蜀都赋》

 

此处所说的两江不是岷江、沱江。

此处所说的两江

乃穿成都之中的两江；

 

乃抱其城、珥其市的两江；

可认为是郫江、检江；可权且为府河、南河。

笼统起来谓锦江。

 

两江入城。

把城里的市民当农夫浇灌。

把城里的房子当庄稼侍养。

 

两江的出水法则

决定着一座城池的生长、兴衰，

光荣与苦难。

 

你的两江诞生之前

原始的两江一半为福水、一半为祸水。

一只眼淌喜河，一只眼淌悲河。

 

一分为二讲，一切由天定——

生民的命运主要是水说了算。

至于成都

 

能否一年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

也完全取决于水。

现在，你来了，一切你说了算。

 

你是蜀郡太守

更是司马迁发现的中国最早的两江总督。

门泊东吴万里船

 

是大唐对两江的滔滔赞美。

成都的土，服两江的水。

成都的生民服你的水土。

 

杜甫吟，石犀行：

“蜀人矜夸一千载，泛溢不近张仪楼。”

最美的蜀锦出自两江的浣濯。

 

最美的两江是成都的锦绣文章：

卓文君、薛涛、花蕊夫人、黄峨

是其中最曼妙的几笔。

 

2020.4-7

 

 

石犀走动

江水为害。蜀守李冰作石犀五枚：二枚在府中，一在市南下，二在渊中，以厌水精。因曰石犀里也。

——北宋《太平御览》卷890引（西汉）扬雄《蜀王本纪》

 

1973年秋。

天府广场——

天府之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建筑工人挖到一块古石，

因重得无法吊至地面

只好作回埋处理；

并在上面建一座电信大楼

用多少万伏、多少万吨的高压

将它压伏。

 

2012年夏。

因拆电信大楼建大剧院，

那块8.5吨重的古石终于被起吊。

蓬头垢面的它

原来是一只巨大的神兽，

名叫石犀。

谁都想不到，现代大剧院还没开建

一场古装大戏已然上演。

 

古书记载，

镇压水怪，

你放牧了五枚石犀：

二枚府中，二枚水中，

一枚在市桥下。

 

犀牛里，石牛门，市桥门，市桥下，

府中，渊中，水中……

这些地方都长了脚，

生了翅膀；

或使出了奇门遁甲之术。

从本里去了他处。

 

但考古的道理不认诗人的诗理，

只认物质不灭定律中的化学与物理。

寻找石犀，追踪水怪，测量河流，

两千年来，

一柄铁铲固执认为，

石犀在河床的无数次改道和掩埋中

去了我们不知道的住所。

这次，天府广场挖出的

或为其中一只。

 

有意思的是

1974年春，

从都江堰挖出的李冰石像重达4.5吨。

这似乎是说

镇水，作水则，

李冰4.5吨就够了。

而神兽

则需8.5吨。

 

今天。成都博物馆。

望着石犀——

这仿若天外来客的庞然大物。

我的想象

远不是一个吨位级的君临

就可落地的问题。

而大戏的落幕

更是蜀水苍茫，遥遥无期。

 

2020.4-7

 

 

建七星桥的几个意思

西南两江有七桥……长老传言：李冰造七桥，上应七星。

——（东晋）常璩《华阳国志》

 

很古的中国时代。

信天、信地、信自己——

天地人合一

就是上帝。

 

古中国的上帝

关乎星宿形态、方位、运行，

关乎宇宙。

人在其中受到掣肘

又左右逢源。

 

易经如是。

道德经如是。

中医如是。

连卜相算命之术的理论细胞

也阴阳太极着一个又一个小周天、大宇宙。

 

这样的例子很多。

为往来的生民

在两江上建七星桥——

你和你的时代

给出了又一例佐证。

 

“一长星桥，今名万里；二员星桥，今名安乐；三玑星桥，今名建昌；四夷星桥，今名笮桥；五尾星桥，今名禅尼；六冲星桥，今名永平；七曲星桥，今名升仙。”

 

这是南朝梁蜀人李膺

在《益州记》中介绍的情况。

意思很多。

其中一个意思

是说地上的事与天上的事

属一个整体，

不能分开来办。

 

再一个意思

是说你察天文

识地理——

地上的七桥与天上的七星

一旦达成默契：

星光会变成拉绳，扶正、提升桥身；

星辉会变成桥灯

为江水和生民照路。

 

其实还有一层意思：

你是借此送生民一把科学的水勺

舀饭，

舀酒，

舀一斗远方和梦。

 

这真是七艘好船。

星星逐浪星星。

每一艘船都是星星造的。

每一艘船

都有星星不停摆渡。

 

2020.4-7

 

 

在天府广场抚摸江河

旱则引水浸润，雨则杜塞水门。故记曰：水旱从人，不知饥馑，时无荒年，天下谓之“天府”也。

——（东晋）常璩《华阳国志》

 

天府广场，仿佛天府之国微缩版。

周边的十二根文化柱

可视作坚实而疏朗的国境线。

镜头拉远放大，

又堪比大禹的九鼎。

 

十二根柱子

有十二个讲究的名字。

且每一根都对应一脉谱系、一块地域。

排在首席的

叫水润天府，对应的是都江堰。

 

身居第二位的柱子叫和谐天使

具体为一群古老的大熊猫。

第三为天下名城。

第四为古蜀文明……

十二根柱子十二本书。

 

主事者邀来十二位作者

一人写一根。

我想写水润天府

但派发给我的却是民族花灿。

这成为我今生一大憾事。

 

已给你写了一本小说。

现正写一本诗集。

如果写了那根

命中带水的柱子

就算是完成散文计划了。

 

但直到今天

这本散文还只是一团

散乱的思绪。

民族花灿已出版十一二年了。

每次到天府广场

 

都会看看花的柱子

摸摸水的柱子——

我发觉，顺着这根固体的江河

所有的想法

都可通天达地，善润万物而不争。

 

这样一想

主事者派发给我的柱子也蛮好。

你不仅是民族杰出人物，

你两千多年来不断绽放的浪花

还是民族花簇中最灿烂的那一束。

 

2020.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