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2019，桃花，作品二十六件

 

作者：凸凹

  

1.龙泉山桃花

 

这是三月

古桃的土地粗壮，斑驳

自天空的罅间铺伸过来

 

一只只灼灼翠鸟

在这片土地上孕育

诞生，茁壮成长

小小的羽毛

覆盖了我们辽阔的心灵

香梦，和爱情

我们看见的春天的眼睛

是一些桃花的光

少年的光

 

这是脆弱的胜利

这是三月生命中最危险的

那一部分

 

1992.4.2

 

2.远望桃山

 

远望桃山

我看见一朵一朵的火苗

燃得噼啪直响

更远望桃山

我看见山那么大一朵火苗

映红了半边天

再凶的风也只能把它吹成

山的形状

 

我还看见

好多人冒着被灼伤的危险

在火中忘情取暖

 

有那么几朵火苗

不是风的原因它们向我飞来

像暗夜里的几粒萤火虫

几颗小流星

它们向我飞来

几片温暖的词，滚烫的唇

在刚刚历险冬天之后

向我飞来

 

1998.3.21

 

3.夜读《诗经·风·桃夭》

 

木鱼，钟声，念念有词的星空

在田垄和藏经阁之间的那段路上

采诗官数声，算星，手捻月光，神情

像一个职业的炼丹大师

——哦这来自体内的残经，轶卷，和宁静的仰望

 

天地之间，一人停止，走动

目睹一切又不被一切目睹

一个国家的人马，在大袍的褶里

指纹的缝间，突然消失，又突然呈现

那些喜好打听性别的人，无不为性别所伤

——哦这来自经中的风，游魂，和轻微的波动

 

树枝上新颖的伤口，被分娩的婴儿站在被分娩的地方

夭夭，灼灼，蓁蓁——叠词内部的声音谁能听见

三月：大地，生灵，我，所有的生日都在三月

所有的灿烂、青春和悔意都由三月担当

——哦这来自风中的花朵，小桃，和欲望的烛光

 

——哦这来自深夜，桃林，和古宅的阅读

闭灯一刻，月光升起，一个桃妖走下山巅

望我而来，并企图把这虚掩的柴门

砰地打开，又碰地闩上

桃核心脏：一个词开始建构，修葺，意义无限敞开

 

2001.1.1

 

4.在冬天

 

在冬天，我到桃林转悠

看不见树上的青蛇和雀鸟，太阳和孩子

 

我伸展双臂，枝桠

看不见河流和盐，蚊子和血

 

在冬天，动物不动

桃树来回奔跑，大声吼叫

 

在冬天，我听见所有的桃树喊我桃树，桃树

体外长枝，体内开花

 

果子挂满石头的口腔

“口腔，口腔，口腔……”

 

2001.3.3

 

5.桃木

 

一大片一大片的桃林

被一大片一大片高楼的斧子砍伐

这样的事件，发生着，并被我反复睹见

 

发生在离我家三百米远处发生

二月。横七竖八的枝桠，根，木屑，满地的桃油

腹中的花婴……雀鸟向远处飞去

 

仿佛，乌鸦向近处飞来

一大群突遭命运的肉身

把红粉，芳香和血汁, 拽回到心脏

 

事情来得太突然了

成千上万桃木剑，中邪一般失去法力

被白晃晃的夜气罩住，附体，避也避不开

 

整个二三四月，我反复闭窗，垂帘

又反复折回阳台，推开窗户，打开窗帘

直到五月，桃子临街，天气变热，夜晚变短

 

2001.3.24，沁园小区

 

6.“我说：桃花……”

 

我说：桃花

三月，我和你约定一起出世

三月，我和你相携来到这个世界

我说：有福的人都生在三月

 

所有名叫桃花的姑娘，都是我的孪生妹妹

一路的运道，都以桃花命名

对于她们，我是爱的

我的第一声啼哭，就羞红了所有的她们

当这个世界需要平衡

我把苦难、沧桑和坚硬留下

我说：妹妹，你要鲜艳、快乐和温柔

 

看见她们一年一生，一年一死

遭风彻夜欺、被雨大声骂

身体撕成无数块，一块一块

在白色悬崖前飘零

我的欢乐和痛苦隔得只有半月之近

而运道，薄得像红颜一样

孪生兄妹的命里一定有相同一劫？

 

我在十一个月里沉默

只为在一个月里把嗓子喊破

我说：没有妹妹的三月不是三月

我说：没有妹妹的三月我用生命给三月上色

 

2003.3.10

 

7.桃花的隐约部分

 

千万朵红唇上树

千万颗星星，叫夜空闪烁

 

思想者的剪刀，在昼的背面

不停修枝

 

暗香温软呵——

把固体的风，拉流了

 

一朵一朵，沿原路返回去的

是枯干，新叶，桃

 

噢，谁在三里雾中夭夭唤我

谁在三尺纱中灼灼起舞

 

玻璃，塑料，彩陶

将薄如人面的梦，啄得开花

 

2004.4.2

 

8.《山海经》说：桃林

 

夸父折一根木棍，下得“成都载天”山

木棍变身权杖

黄蛇做耳环，又做手镯

她追逐太阳，大步竞走。这个

被爱点燃的女子，在太阳阳性的

光焰和召唤中，甩开手臂

迈开双脚，越剑阁，跨秦岭

用足了母性氏族，一个女子所有的阴力

固执和反抗。她在获取火的过程中

引火烧身，流失了水。她看见太阳

渐西，走向“隅谷”，她

甚至干涸得喊不出恋人

名字的红。她喝尽了黄河，饮断了

渭水，只消吞进北边那泓大泽

就可以攀住太阳的腰了——

但是，她终于渴死在北去

大泽的路上。她嗓子无汁、冒烟

就是那个桃形的字核也不能顺利吐出

临死前，她扔出手中权杖

并把自己身体，这个母词，扣在杖上

万里桃林就这样通过夸父的权杖、身体

喂养并长出

写在《山海经》和《列子》的桃简上

中国，万里桃花盛开，万里

桃果挂在桃丫的胸前，兜着水

迎风摇晃、碰撞。这会儿，我要说的是

出得家门，行走江湖，路边

我们赏花，饮桃，用生命爱一个人

都是这个叫夸父的女人给的

是的，是的，她是

住在“成都载天”山的桃之母：

桃花仙女的孤证和总和

 

2006.5.16

 

9.验血：双鱼座的桃花

 

此刻。我把这双鱼座的处子

放在一页素白的云上

验血：嫩嫩的流动，不风尘，兼呈红白之型

 

时间之左，白出初雪的细腰

时间之右，红出鹂唇的颤梢

桃林中的吃酒人

 

杯盏翻转。恍见初绽的国色天香

很近的远空，透明的杯底春风荡漾

大月海上升

 

而身体内温柔的小兽

在滚雷的响嗝中苏醒、长大

半空中的红粉发出鸟语，抿笑还羞

 

而桃木，不邪的泥，沉哑如夜色

它的女儿：一苞红运。是酒月，那条醉意之河

全身的流向

 

桃花，深千尺的潭，一生的蒸腾

偶然中发现，倒悬中完成

神说：“初绽的，呵，最终的……”

 

——此刻。那一抹隐现的失血的白

是把嘴唇紧紧咬着，不露出

插在花埂上的皓齿。不露出回忆的叶蔓

 

2006.5

 

10.三千里桃花

 

当春天与桃核的手相遇

桃花出现

 

哦桃花：三千里桃花

三万里人流如潮

 

满天红唇皓齿

满地肉质的星星

叫白昼变光

 

三千里桃花

三千里红霞满天

三千里桃花

三千尾红鲤跃过沱水的龙门

 

纣的一国之兵

在三千里桃花阵中

放下剑弩，失却肉中的红

恋人的香

 

当桃核的手松开，放走春天

或拚命用力，掐死春天

桃花消失

三千里桃花盛开又消失

 

夤夜时分

谁扒开三千里泥土

找到桃核中那粒朱红的仁——哦人！

 

谁的脸

布满桃核三千里的皱纹

 

2006.3.10

 

11.春天：血

 

春天的血

洒在树上

我的满山都是桃花的脸

 

桃花张开：多而大，艳且浓

春天的血跑在后面

须臾不离，一直等距

 

春天的行为

有点像佛陀扒开自己的臂

介子推刨开自己的股

——桃花一下子在主、众生和死亡面前打开

 

桃花一开开了半个月。春天

招回她的血

像死灰复燃的将军招回他的旧部

 

春天。收拾人类三分钟的热情、赞美

收拾伤口的山河、残花

易容，变成火、干燥和愤怒的夏天

 

2006.7.15

 

12.末代桃花，或譬如妲己

 

最艳绝的桃花开在末代，譬如妲己

这朵。她用本质织出本质，用

桃花淘出桃花：譬如桃花瓣沐浴

涨出盆外的液体，是明月下的

春江水、桃花溪；譬如生得一副桃腮

一对桃乳，红中漾白，迷死纣王辛

她的桃花舞令瞎眼乐师睁眼，令三千

花宴饮者，隔一帘雾水而

幽梦；妲己不笑

花不开，纣就用仇人血滋养、催花开

——不像后来西周，褒姒不笑，幽王把诸侯

戏到烽火台；譬如

妲己才骨朵，就解父侯围

一两朵脸蛋红晕，救有苏国

百姓万千；京城朝歌南面鹿台

是纣送给爱妃和自己的

宫外桃花——他在花中作爱、唱歌

处理朝政——这朵桃花方圆三里、高千尺

周武王觊觎多年

兵车三百，虎贲三千，甲士四万

让一个朝代，一枝桃花，吊死在桃树上

最艳绝的桃花得气美人中，譬如妲己

这朵。——她是

最鲜嫩之物的最古老书写

此词，桃花不绕开

 

2006.7.15

 

13.后桃花，或去昭君墓的途中

 

……去南郊的途中。呼和浩特少有的夏雨

醒了过来。透过被小跑的马背刺破屁股

昏昏欲睡的同伴，和雨雾中车窗的清容

路边线性白杨，更远处非线性向日葵、玉米苗

在流动中组成江南的田垄、风光。突

然，三个字像一窝鸟儿扑棱惊起：后桃花！

中巴在前进，南的风打在北的脸上，越来越南

呼市文化局陈科长告诉我，后桃花

是玉泉区桃花乡一个村；还有一个村叫

前桃花。那么，八月八日临近中午那会儿

我看见的无疑是一个行政村的地标

不否认，我的敏感、惊疑，和

不住探问下去的前面，一定与昭君有关，一定会

在九公里的位移中追上杜工部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诗句

追上两千年的光阴。并在落雁的那片

草原，看见敖包，秭归女嫱背影和汉家轻纱

而我来自龙泉驿桃花诗村。这之前

我想到过玉、野碎花，和一群柔水、奶酪般的

小羊——我还不具备拥有塞外也开桃花的

农科知识。桃花气场更浓处，白天的

大黑河南岸，青冢被托了起来，刚好在

我睫毛尖上不动，并很快卷入肉帘。

雨下着。在地下过滤成泉，变通途

成南来北往的地底马道——我扬鞭马上

饰词若滕格尔外貌的我，比同伴出塞见到的

所有蒙古人，更像蒙古人。走在没有一朵

桃花的前后桃花中间，草原辽阔无边，我是单于

 

2006.8

 

14.读老巢《龙泉驿，鼓浪屿》戏作十二行

 

龙泉驿、鼓浪屿

一只桃、一架琴

一对乳

两边吟

 

来了去、去了来

一面墙、一滴水

两首诗

一口饮

 

两厢悦、笼统说

龙泉驿、鼓浪屿

一个大中国

两粒诗乳情

 

两粒诗乳情

荡来

又荡去

一匹春马蹄不停

 

2006.7.25

 

15.笔记，或五凤溪吃桃花鳊

 

我是赶来看一条大河的！看见的

却是，河床上一小块一小块遗精规模的湿

重庆上来的帆影呢，成都下来的马帮呢

那从五凤溪古镇上空飞驰而去的火车

带走了水码头的春光，也带走了

沱江的水？坐在王爷庙对岸，黄桷树下

吃着名叫桃花鳊的河鱼，我

拚着命想桃花的事：当年，水码头上

那五个渔家女布下的桃花阵

伸展了多少商贾的想象、冒险和生活

这会儿，在盘中红白两色的鳞斑纹理间

捕捉桃花的常味——我从龙泉桃花山

下来，一路上青桃的酸涩、绒毛、硬脾气：

哦，桃花撒开脚丫，望北跑了五十天啦

六十码的车速，十二元一盘的鱼的代价

如何追得上三月的文章？关圣宫的居民

南华宫的粮食，观音院的桂花，江西会馆

的基督——它们

把河堤上三三两两的乡女，变成了：

一个五凤，两个五凤，三个五凤……

可是，我只在望江路望江，小凤街寻凤：

一个故事，五个姐妹：一眼火井的

激情，一束五瓣桃花的翻江倒海的初绽

 

2007.5.27夜

 

桃书（六首）

 

16.桃木问，或手间事

 

一枝桃木就在我手上，拿它去做拐杖，

掷杖的尽头，会不会长出夸父的

桃林？拿它去做鼓槌，会不会易手逢蒙，

成为阴招杀羿的凶器？

拿它去做门神，神荼和郁垒

会不会为羿的老虎，捉来更多的恶鬼？——又

会不会化为后来的桃符、再后来的春联？

拿它去做剑身，悬于庭梁，会不会

祛除老孟德的顽疾、镇住

一个三龄童的老宅？拿它去做

一万张响弓，会不会射出一支棘制的哑箭？

索性拿它去当柴薪罢，会不会

打死不燃，后又突然反燃，直取千里长安？

今夜星光熹微。这枝折于东南方的桃木

就在我手上，拿它去吧——

它就在我空空如也的手上。

 

17.枭桃，或杀鬼之奴

 

桃花都要吆来春天了，这枚桃果

还在树上——像磔杀的枭，悬首于木。

它干枯的具象，饕餮了几吨

寒风、几山冷雪，令错时的赏花客

一会儿奇冷，一会儿奇热——这次上山闹下的

冷热病，使他对一粒蚂蚁、一绺青丝

终生都不能做到平静，客观，不冷不热——

终生都不能安奉龙威，成为政要；

而布下迷杀阵的真魂，却跳身五丈外，于

无物之隙，护其“在树不落，杀百鬼。”

不落，树在：一名悍奴死而圆睁的眼

敌过三百亲兵，压过一国鬼话。

肉身飞散，骨魂显现——这颗藏核带仁的棋子

一条阴河不能发胀，一坡磷火不能近身；

非三千年仙树不能走动，和绝处逢生。

 

18.性桃，或好桃

 

如果不是这样，我们怎会把那些普通的

花儿，比做艳丽的女子，怎会

把田间宅前的春天，唱进纯金的宫词——

一捧好乳，一把好臀，一副好器官！

绒毛环绕：一似月辉笼罩，又似纤雨

沐浴。红颜无双、舒展，彼此

照亮，深懂他爱和自恋。无论正反，除了外观，

还是外观；无论左右，除了赞美，

还是赞美。吃下去的，都不是好桃。

好桃在香案上，书画中，在西王母的

宴会厅，三千年的长梦里。三月，我们

上山看花，看见的是四月的裙裾，五月的脸；

看见的是一些赏花的女子，摇曳生姿，

从高高的彩云间，款款走来。

——妈妈的，难道性别交换了场地？

 

19.病桃，或危险的表达

 

多么危险的表达！恹恹的愁容令人怜惜

也令人生厌。通往美丽的坡度变得

陡峭、虚妄，虫爬上爬下……吸纳了

毒素、鬼鞭和硬刀——都不算狠。要命的

是，它被下了阴蛊、中了死谶。在

下树前，早早下树，是命；在

下树后，迟迟不下树——甚至历冬不落

成为枭桃，也是命。也许吧，

有些病是天生的，这就注定了它

粉碎性的反抗，有时竟带着深深的自责

——风带它去哪儿它就去哪儿：脐口

早已结疤，还不原一宗疼痛的句式，

看不见一记小鸟的梦遗。

是啊，掰开它内核的纹理，

你就翻开了祖国、春天，一朵花的家族病历。

 

20.鬼桃，或矛盾树

 

夜晚，一颗不亮的矮星出发了。从

一棵树到一棵树，从另一棵树

到另一棵村。七分像鬼三分像人的

不一定是鬼——是鬼也是善鬼；三分像鬼

七分像人的一定是鬼——最多

不是恶鬼。这个夜晚，是一棵三千里的

桃树。这个夜晚，一个桃子取代

另一个桃子，一个桃子淹死一百个厉鬼。

多么诡谲的桃子！吃九个都没事——

要命的恰恰是最后一个。再说涂鸦吧：

这词典里的黑鸟

是它随手画下的桃符——它

多像一个调皮的小鬼所为。而我们，哪怕是

手上的一张纸，也总是紧紧抱团，生怕

被涂鸦了去。《本草纲目》对鬼桃

的注释说，羊桃是它的另一个名字——

干吗不是阳桃呢？这样，我们还真不好分辨

大白天里的鬼；或者说，世上本无鬼

桃子自扰之；也或者说，鬼桃

压根不是桃。以杀鬼之器为大地，以

夭夭之丽为天空——我们

一口吞下的，是矛、是盾，是有、是无？

这个夜晚，猕猴上窜下跳，解衣侍桃

有多少个庄周：多少个夜晚？

 

21.怪桃，或变身记

 

常规被打破，公式被反解，众多

统一中，一桃揭竿起义。看，它骑着

雪马早早来了，又吊在树上玩秋千，

把接它的火车，等得脱臼、熄火、生锈……

圆滑的处世之面，挂着棱角和锋芒的面具，甜润

的嗓子，滴着酸涩和毒汁的动词。当

妲己这样的美女，翩翩走来，它被称为

妖桃；说到二桃杀三士的典故，

它又被称为智桃。最受青睐的时候，

是以一篮丑桃的身阶面世，让市井里的小民

尝到意外的美。蒙难的年份，

仙桃与寿桃脸色大变，纷纷往这里匿身。

当然，傻桃、困桃、顽桃、巨桃、死桃、睡桃、

囚桃……都是它的近亲、互文、变数和异象。

——这仙界里的常客，凡界里的怪物，

我们的欲念被挑得最高，然后被趁机掐灭。

 

2008.2

 

22.灿烂，或黑色桃花

 

透过三棱镜折光的梦变，桃花脸

不仅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红白之间

楔入了唢呐，瑰丽事。春天，花儿真多

比花儿更多的是大地柔软形体上，满目的

色。它们真密啊，整个三月，因此堆积、

变厚，往下沉——五马分尸的制式、

速度和力，恰到好处定格，惟是

凸显花蕊小小的羞涩与

一季的傲？今天，所有夜晚的激情

只为一朵桃花留白；所有白昼的色彩，只为

把一朵桃花变乌鸦；所有的出现

只为九百九十九朵不出现，或者说

出现在异乡、灯下和反面？相信眼睛吧

尤其是眼睛中，黑的那一部分

现在，灿烂就在掌下盛开，指缝溢散：

灿烂如一只静蝶，慢慢展翅、欲飞

就此，我们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就此

我们可以吸尽桃花全部的黑，还原

整个世界的革命、不革命和脸红？

——更多的时候，一朵桃花出入黑白两道

上下年之间，上下梦之间

得气，流红，揣度独自灿烂的可能

 

2008.10.15

 

23.致友，或桃花祭

——贰零零玖年清明节再读树才《龙泉山看桃花》

 

清明到清明，仅仅三年

桃花就谢了——花期如此之短，希望

如此之短，而疼痛、记恨又如此之长：

一生的时间，恐怕也不能

把这场冰雪下完。我们是兄弟啊，你的桃花谢了

我的还能开吗？——我刚从龙泉山下来

今年，长松、燃灯、真武、卧龙……

满山都是上坟的人。上完坟，他们没有

“坐桃树下打麻将”——满山的桃花

都谢了——都谢成你的女儿了。

但风、太阳、恋人，还是一如从前，只是

他们满头冒汗，心里却冷如京城。

贰零零玖，北方闹毒、感染，细菌吃婴；

三月三，春天乱季，协和如此不协和。

是啊，女儿本无意，但我们怎能无心呢

——清明的心，我们的心，词的心

多么薄、多么寒冷：多么单独！

清明到清明，仅仅三年，春天就全面下树了——

 

2009.4.4

 

24.给二零一，或本命辞

 

四十八岁的男人，本命的虎，三月的

庚寅——他多么渴望：再起啸声

复卷杀气！而岁末最后一日的天气

上午阴冷、小雨，午睡后推窗

太阳、闹热——这阴晴不定的成都

对一只桃花虎，意味着什么？对一朵

虎桃花，又意味着什么？冬雪覆城

多年不见——真怕一场大雪

在六月天落下，七八月的太阳也不能把它

摁进地狱，打回天堂。过去的一年

总算过去了。还好，一个消息

一张俗纸，送来马匹、衣帛和粮食——

本命的虎，借此绕过平阳，回到山林

虎的桃花，借此捉取红颜，喊来三月

二零一也会过去的。雪

该下就下，只是，这个世界的

物理变化、化学变化，尽量少些——

最好，变回去：明年变今年，今年变去年

一年一年变回到森林、桃园，变回到

老庄与《周礼》。变不回去就来嘛——

期许、忧郁、惊心——大虎走过

独木桥，桃花开在虎口中

 

2009.12.31

 

25.过去的、刻骨的

 

当我再一次说到桃花

五指特别活跃

身体的四面，绽放楚歌

 

五指恰如我五位女朋友

她们群魔乱舞

心却是一个共同

 

一条蛇爬出泉眼

解冻了井水，又把一百户乡民

锁在村庄

 

当我再一次说到桃花

桃花山上的桃花

好久才开下山呢

 

2014-4-12

 

26.桃花在2012

 

桃花在2012，想起列宁在1918

想起一场新的含苞，一场

顶风的怒放。克里姆林宫这朵大桃花

在饥饿中流血，在流血中想起

面包屑……保卫一朵花，英雄救美

让苏维埃收获了花的高贵

花的弱小。除了这些，桃花

这位穿红裙的少女，还想起了

那沿龙泉山驿道走来的星期日——

这个生日，从红，但一点也不红：

人民看见的，是一些树立的大地，在

山泉镇垭口回风的第26遍朗诵中

掉着树形的古老冰渣。这一年

桃花还想起了她的命，她的

红得要命，薄得不要命的命，她的

活也要活在春天，死也要

死在春天的命

桃花的命，只有桃花自己才能比喻

只有桃花自己才能飘动、转经

说给空茫听

至于玛雅预言，怎么尖锐、敲门

也没能进入庄子的蝴蝶梦——

没能进入一朵桃花的记忆

那处女般的开篇和结语

 

2017.2

 

27.尖山桃花，或其他

 

在尖山，井是最大的词根

每一朵花都是一眼井，任季候在

井中解冻一条蛇，自流成春。在尖山

万物凭兴趣生长，一位叫栖身的人

住在光荣的边地，以盐为路引，又为

接头的暗号……山是水箍出的

小神顽皮又可爱：用水的水

淬出尖的尖。在尖山，桃花广大

坐在风巅上，坐在云团中

为了一朵花的盛开

把铸果的力道化了出去。为了一朵花的

更隆重的盛开，把所有的果

都乱在了花上。——此山

植物有植物的真理：

但凡繁花，都是牺牲的、双重的

但凡红艳，都是带津的、留白的

在尖山，气流丰饶，壮志背阴向阳

进山的人个个不凡，他们以眼代嘴，吐纳仙气

他们食不果腹，又不食自饱

 

2017/4/6

 

28.从龙潭寺到甑子场

 

从龙潭寺到甑子场，从

二月五到三月三。一位中年妇女

女儿的走动，大过成都东边

所有桃花盛开，大过四百里龙泉山

投过来的阴影与阳光。从

龙潭寺到甑子场，不到五十里路

这位中年妇女的女儿，走了一生也

没走完。一本叫《甑子场》的

小说，写了三十万言，也未写尽。

战争由桃花作序，罂粟花作跋。

爱情起字，情爱结句。

龙潭寺、甑子场，是东山客家五场中的

两场。但，一九五零，东山

所有场镇加起来，都没有

这两个场重。因为

所有水中，血最重。所有美中

和平最重。从龙潭寺到甑子场

早已无路可走，必须通过小说的秘径

才能安抵，和全身而返。

中年妇女的女儿，在小说中叫扣儿。

扣儿至今都不知道，上半部

龙潭寺，下半部甑子场；一个女人与

三个带枪男人的故事，是扣儿写的。

 

2018.11.17

 

29.隔世的忠诚

——读健鹰油画作品《桃花狗》

 

写过三千首桃花——三千首

妖娆与奇情，但都没有

染墨这个。写过三千首男人——

三千首忠诚与负心，但都没有

触笔这个。看一个人的好，的坏

必须隔世去看。观一个人的

追悔与忠诚，必须隔世去观。即或

变了牛，变了马，变了猪

也经得起观看和玩味。多少世了

桃花鲜红的贞洁，依然那么完美

那么道义——你来与不来

她都在的，你在与不在

她都来的。即便此刻，一条狗的

冬梦，桃花依旧笑春风。

而狗也把前世所有的爱情使出——

汪汪汪，以蜀犬吠日的激动

与时间的桃花续情，与

人民的桃花打成一片

 

2018.12.31

 

30.春驿诗

 

五里一店、十里一铺、六十里一驿

女子轮回到这里

成了桃花。桃花轮回到这里

成了女子。如果

一位诗人轮回到这里

成了甲子，是否意味着一个甲子的老去

与一朵桃花的初绽同庚

是否意味着二者达成了隔世的秘密与

和解。

至于隔天，3月10日，那是我的生日一一

我的生日只等于我的生日

但它们的商却并不归一

 

2019.3.21

 

31.桃花故里赋

 

戊子之春，东出锦城，往桃花故里，驱车龙泉山，有如策马，驿道蜿蜒，须臾至焉。泊车拾级而上，清风拂面而来。暖阳初浴，幽溪潺涓。薄雾飘之于身后，炊烟袅之于眼前。若有人兮桃花女，披虹霓兮拥七仙。忘形之际，兴游之余，缤纷树下，挹酒把盏。或好友三五个，或恋人一二双。谈花事，论古今，溯根源。《山海经》云：成都有山，名曰载天，载天有人，名曰夸父；夸父恋日，道渴而死，其杖顿化，桃林一片。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源出此山，天下争妍。王母蟠桃三千载，神郁桃符年年鲜。刘关张兄弟击掌三结义，陶渊明泛舟洞天得名篇。前度刘郎今又来，门前崔护寻人面。唐寅折枝换酒钱，黛玉葬花掩婵媛。奇乎妙哉！索隐搜迹，人尽知也：昔成都之载天，乃今日之龙泉，乃桃花之圣殿，乃情爱之泉眼。环顾四野，朱唇点点；恍兮惚兮，柔情片片。农人荷锄吟咏于青青陌上，鸡犬嬉戏吠鸣乎粼粼塘边。问道桃山顶上客家人，更忆殷勤桃翁晋希天！南北之向，龙脉缱绻，嘉州林海到绵州城垣；东西之间，古道飞鸢，渝州码头至锦城别院。美哉山泉！石经钟声云外湿，大佛香火兆瑞年；桃花故里丽人行，无人到此不结缘！

 

撰于2008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