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2020母亲诗抄
(2021-05-10 07:38:37)
标签:
刘瑞芬母亲文化 |
分类: 凸凹诗歌 |
1990—2020母亲诗抄
1、母亲在隔壁
小时候,
我和母亲睡在一起。
此刻,搂着我的妻。
母亲在隔壁。
和母亲睡在一起,
我是什么感觉?
母亲是什么感觉?
看着身边的妻和三岁的儿,
真想推醒他们,被轻轻告诉些什么。
我和母亲之间,
原本是没有墙的。
不知从哪一天起
一堵墙悄然而立。
我和母亲都试图拆过,
但,这就跟磨茧子一样,
越磨越厚。
只有我那顽皮的我——三岁的儿
可以穿墙而来,穿墙而去。
墙。供我和母亲相依相靠。
墙。供我和母亲相阻相挠。
最怕有一天,
墙,不力而坍。
一个倒楣的男人
从此开始在这个世界上
拘谨,口吃,动荡不安。
1990.4万源县
2、茶园里的母亲
母亲,抬一抬头
告诉我
种茶的感觉与饮茶的滋味
有什么不同
母亲,直一直腰
告诉我
一年一年,你为什么从一芽清明茶
变成了一叶老荫茶
母亲,歇一歇气
告诉我
你送给三个儿子的礼物
为什么总是一束洁白的山茶花
母亲,擦一擦汗
告诉我
你为什么一生一世只唱一支歌:
茶叶虽苦回味甜
母亲,停一停步
告诉我
你手中的茶籽
又准备撒向哪一面山坡
1992.2.15
3、地主的女儿
她父亲富甲一方,是一个地主
她是地主惟一的女儿
我家有一张她少女的黑白照片
那条又长又粗的独辫子
被她女中时代的手紧紧捂在胸前
那是五十年代,从凤鸣到内江,从内江到成都
她中学一毕业,就在灌县参加革命工作
她服从组织安排
先是售货员,后来是技术型干部
一个工人阶级的儿子,掰开她的手
抢到了那条又长又粗的独辫子
她一发狠,跑到川陕交界的大巴山
跟了这个工人阶级的儿子一辈子
她为他生下三个崽儿
老大是诗人,老二是经理,老三是警察
她出差去过遵义。如今已退休,且年高多病
勤俭持家的美德
使她至今没破过旅游的费,北京也没去过
这个老人,解放前的小姐,文革中的地主婆
她是我的母亲
那个工人阶级的儿子是我父亲
而我,我是他们的大崽儿,一个胡子拉碴的大崽儿
2000.1.11
4、茶花,乳香荡开
茶花,乳香荡开
母亲的面容在风中的细枝颠簸
在临寒的末梢隐现
落尽铅华和粉尘
哦,词典中乡绅的女儿,女中的学生
成熟的花中花,慈软得硬朗的奶头
盛开,以静默的方式
静默,像我夜行的父亲
梗一样顽强张开的心脏
温情上升,朵朵都是亚热带的鸟鸣
乳液还是这般厚实这般白!
喝茶的那么一丁点心情
涓流连着的涓流
得用满山细碎的秋灯远远照映
2005.6.12
5、岷江问胆,或再走安澜索桥
无数次,踩着索的安,走过江的澜。
的确是一江大澜!鱼,水精,凤毛麟角;
只有个别的鸟儿,在水沫不能湿身,涛声
不能震击的高处,体验倒悬的生死、荒凉
和奔腾的天空。这个春天,当我
粘带桃泥的脚,再次踏上秋千的动荡
脚下掀起的狂,和内心掀起的澜
依然有着三千里的汹涌。那是
诞生大禹的汹涌,成全你的汹涌
擦亮鱼嘴的汹涌。但是,我依然瞥见过
澜的小、温驯和细碎的花香;还差点
扑进她小保姆般摇篮的怀中
安睡,漂浮,永不醒来——那一年,我三岁。
经过纸上的澜,喇叭的澜,广场的澜
——现在,我这个中年的胆
远远小于三岁的胆啦。哦那时:
胆汁有岷江的雪山,胆壳有大堰的垒石。
哦那时:站在身边的年轻的母亲
她有着全世界总和的强大:她爱我
——现在也爱我,但已不再强大。
2007.4.15
6、去火车站,或凌晨接母
东莞至成都的火车,经过大巴山时
一阵风,铁轨的风,裹挟了你。整个晚上,你
都在用火车的速度,想啥呢?七十五岁
怎么着,也退不回去了。即使火车倒退
还能倒回内江,你的女中时代?
理想的浪漫,就算抵不了现实的残酷
我也要被你掀起的速度,与火车的速度
两两相冲,让你能安静地睡会儿——最多
在梦中,想想离世的丈夫,和三个健在的
儿子,正如我在龙泉驿的梦中,想到你——
想到你在旺盛之龄,完成的生命
分解:我是一个你,二弟是一个你
三弟是一个你。你把自己三等分
让每一等分自由奔走,顾此失彼。这是
凌晨五时,母亲,我来了,站在你面前
你看见的,不是北站夜灯的眩影,不是
三分之一:这会儿,母亲,我是你全部——
全部的小,全部的大……
脱口而出的沉默,你无一不懂
2008.7.27
7、母说,或家史
外爷,一支从未谋面的枪
响了整整一下午,打死的
是外爷自己。母亲的叙述,不断卡壳
二弟以电视剧的方法,不断接片。
难为母亲了。六十年前的女中学生
思维在旗袍上打折,在英拉格手表上
发夜光。欧洲自行车外圈
五十年代革命路,左右卷舌,莫名打漩。
耳朵问题是一辈子的问题,声音的胆子
在耳障中闪电、打雷、转弯,成为
高调与危塔。智慧于死亡前夜,把警惕
松弛成一声,体面的感冒。
何必呢母亲,你倾倒的,已经流回了你
而沉桶的隐秘,还在蝴蝶梦中
想着突围、安全、碑,和墓志铭。
你的母亲,我的外婆——
最初的农家女,最后的黄肿病——
中间一直是中间:
爱情、操心、跳塘未遂
2012.2.20
8、不孝帖
——致八十二岁的老母
牙掉光如秋叶,嘴空泛如黑洞
皮囊把光阴折磨得爬坡上坎
是我的老母
说话颠来倒去,做事丢三落四
忘了关电源,忘了冲马桶
是我的老母
石头绊过,摩托撞过,一次次摔倒
右耳出血,老成黄泥的骨头
不再有新钙补充
一只耳灵,一只耳背
听见又听不见,糊涂又不糊涂
是我的老母
处事疑神疑鬼
不时耍点小诡计,说点小谎话
是我的老母
偶尔虚荣,甚或嫉妒
嘴不关风,却守口如瓶
家族丑事讳莫如深,绝不外传
万事不求人,心事写脸上
在乎別人的看法,面子重于沱江水
高于花萼山,是我的老母
远避国是,操心家事
总想一碗水端平却总也端不平
是我的老母
除了三五片烧白、二三个馒头、一只香蕉
如今什么都干不动了
走路都头重脚轻了,是我的老母
地主小姐的身,劳动人民的命
念过女中,当过干部
丧夫八年,孑然生活,是我的老母
纵使,纵使啊一万个是一万个不是
是与不是
这个人都是我唯一的扯筋连骨的老母
2015.5.21
9、出生地
所有的人都是两个人生的
一个名叫母亲
一个名叫土地
所有的出生地都吸纳过母亲的精气
得到过胎血的滋养
没有沾过精气和血水的出生地
是一小块移动的飞地
投下的阴影
这块阴影,生不见,死不见,却又
追着它的主人跑,让主人一生都处于
漂泊,一生都不能着陆
所有的人,有什么样的出生地
就有什么样的终老地,有什么样的终老地
就有什么样的出生地
前世下去的所在,今世出来的所在
以及来生所在
是一团云奔跑,一百次悬弧射矢
一万群生物投胎变体,交换场地
根部的场力与母语,决定着命数的脉向
——但我们即使眼明如盲
也不能自知
世界很大,终老,有很多选择
又似乎不能选择。供我们尽孝的地方
永远只有一处,它可以成全我们大孝
也可以成全我们大不孝
我是幸运的,我有一处真正的出生地
原始、踏实、全面、一直在的
指认我的出生地
不需要说出国度、省份、地市
不需要说出方位和时间
从再远的地方连爬带滚赶回出生地
也不会迷路
是的,它就是都江堰
它就是伟大得不能再伟大的都江堰
即或这样,它也只是我出生地的一半
另一半多么弱小啊
弱小得只有百十来斤
弱小得才八十二年,双腿就不能吃力
但她怎么着都是另一半
都是跟都江堰一样
伟大得不能再伟大的另一半
是的,母亲也是一个都江堰
我二百零六块骨头割据的广大土地
无一不是她的灌区
2015.6.15
10、蒙顶甘露诗
在蒙顶山,喝一口茶,想起父亲
父亲生前为万源县茶果站站长
喝一口茶,又念起千里外的母亲
现年八十六岁的母亲退休前是植茶技术干部
在蒙顶山,一壶茶出着太阳又下着下雨
口舌尚未湿润,骨头已然发热、冒汗
翻白的鱼在一眼古杯中返青。在蒙顶山
有多少甘露滴下,就有多少石头开花
各人有各人的命,而我是茶命
在蒙顶山,每一芽茶,都跟我唠嗑
视我为亲人。而我更是有太多的话跟它们讲
回城多少天了,张嘴就露出山上茶叶的口音
2019明前,蒙顶山
11、血缘的上游
——应女诗人、华西都市报首席记者张杰命题而作
我出生的时候
小脚奶奶从重庆赶来看我和我母亲。
拎的老母鸡、大鸡蛋
在成都火车站被偷。
奶奶哭得像一个孩子——
那刚刚落地的我。
一直哭到我的出生地都江堰
奶奶还在哭。
每当母亲给我讲起这事
我就想到那事——
想到顺岷江、长江而下的
都江堰下游重庆。
那里住着抗战时期从汉阳兵工厂
迁去的爷爷奶奶
还有大爸一家、幺爸一家。
更有父亲的童年、成长
和他市中区的中正中学
北碚的园艺学校。
那里,重庆,住着我地理的下游
血缘的上游。
血缘更上游
海拔顺水而下
在湖北孝感一带:
长江北,汉江东。
2020.9.6
(注:刘瑞芬,一九三三年农历八月二十八日生于四川省内江县白马区凤鸣乡。内江女中毕业后,先后在广汉、灌县、万源工作。退休前系万源市茶果站干部。乡绅、榨油坊业主刘文灼之独女。嫁魏玉阶,生三子,平、波、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