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叶上的脊令
◆凸凹
我不惯垂钓。工作是冬天丢掉的,闲着也是闲着;下午,日头没那么毒时,来到成都东郊,西平镇地盘,选了水塘,开始垂钓。一切都显得无精打彩,慵慵的,恹恹的。靠着一棵桃树,两眼放出去的端头是浮漂。我专注--什么也没看,连浮漂也没看见。“一只鸟在这儿的尖叫/跳到那儿化为痛苦的表情/留在僵硬的占卜者的嘴上。”我是赖纳.
马利亚.
里尔克1913年的那只鸟?正为那些“鸟事”绞尽脑汁的时候,我听到一个声音,轻,细,明晰。一惊:鱼杆一颤,浮漂一坠,举臂一拉--空钩。水塘,及其附近:没有人,当排除市声;没有野狗,当撇开犬吠;没有风,当不计草木之唳。剩下的,该是鸟语了。拿眼向水塘寻去,哪来鸟影?入冬以来,常常失眠,幻觉。我相信幻觉,正如艾伦.
金斯伯格的相信。但是,寻处,我看见了那一朵一朵的白色的风--天气依然有些闷热,是那些婷婷玉立的白荷,带来了凉意。于是注意到,水塘的中央原来长满了荷,绿叶白花,一大片,凸出水平面,像岛。如是,叫水塘是委屈这个塘了,它该叫荷塘的。开始赏荷。可是,荷需要赏吗?尚未及思及清楚主体与客体之间在特定时刻的转切关系,就在那个时候,我再一次听到了那个声音。轻,似一剪羽,细,如一角喙,明晰,若一只鸟--声音比这个世界更真实,比我自己的身体更真实。循着声源的方向望去,反复、憨直、坚定不移,终于看见了声源的所在,具象的发声器:那是一只鸟,我识得它,叫脊令。我知道的鸟是极多的,始祖鸟,风鸟,凰,比翼鸟,但都不识得--它们出自天堂,官阶显赫,大富大贵,离我远而又远。“麻雀是鸟中的老百姓。”我认识屋楞上、树杈间的老百姓,认识大山雀、小啄木鸟以及喜鹊之类的小组长,当然也认识同属小组长层次的脊令。脊令站在一张阔大的荷叶上。之所以没看见它,完全因为它太像一朵荷花了--那些白色的羽毛;之所以看见它,完全因为它太不像一朵荷花了--那些黑色的羽毛。它事实上比荷花更真实,更像荷花。荷花白得像纸叠的,玻璃浇的,塑料造的--谁见过真正的荷花染过污泥?荷,荷起了出自自己身体的荷花,那天,又荷起了出自天空的荷花。此刻,坐在书房,我记叙的,正是那朵出自天空的荷花。我来自尘世,除了父母的精血,谁能染我?而内心,能染的,也只有自己。脊令,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你一直都是自己的本色:你是你。荷塘起风了,微微的;太阳也更淡了。脊令的周围没有脊令,我的周围没有“我”。我们都渴望生活在“别处”,成为“少数”?我们……相望着。袁宏《三国名臣序赞》:“岂无脊令,固慎名器。”《诗.
小雅.
常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脊令,兄弟也。在一个地方失去兄弟一词,在另一个地方拾到兄弟一词,噢,与兄弟在一起--好久没有那样了!脊令的“别处”是那片荷叶?那是脊令的另一方天空?--它坐地日行八百里吧。看,它竟亮开双翅,上一下、下一下,由慢及快,扇动开来。它那乌褐色的蹼爪,依然曲扣在荷叶之上。那时的荷叶一点也没荷重,平平的,一动不动。我不知道它为什么那样飞翔:没有速度、加速度,位移和……变化(应该说还是有变化,从“鸟瞰”到“蚁视”)。我不知道,但是我欣赏,尤其是永恒的东西。脊令的身体约有一只半麻雀那样大,那会儿张了翅,就大得多了。它就那样飞翔。熹微的日光在黑羽那里吸了去,在白羽那里折射开来,弄得我的眼炫炫的:像寂暗的广场,观一出强光下的表演。但,我明白,它绝不是在表演--那种取悦和势利的姿态我是谙熟的,见惯不惊--它使我惊了,准确地讲,是我自己惊了。在我平静下来的时候,它也把翼敛了,像雨后,收拢打开的伞。它依然是先前的样子,白脊令的样子,置身荷叶那片天空,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依旧在“原处”。那么,那会儿,它到底在哪片天空飞翔?我看见的,哪个是它的梦、哪个是它的现实,哪个又是它的“原处”?太阳已然完全没在川西平原的西边了。天空红过、白过,目下是深灰的--像麻雀的羽毛。为了证明太阳确曾来过,我一手摸了我东边的脸,一手摸了我西边的脸。我说:“东炎西凉。”东炎西凉。我说:“西炎东凉。”西炎东凉。我说:“脊令,在。”脊令,在。我说:“脊令,不在。”脊令……一直还在的--那会儿,真的不在了。时间没有走,时间一直在那儿。我在走。走的时候,忽然想起,荷叶该是一味药的--脊令是去寻药的么?我,为了什么来着--先假以垂钓,再借机赏荷,而后遇鸟、近鸟--也是去寻药么?然而,我说出:脊令,不在。脊令不在,荷叶也不在--天完全黑下来了,整个天空是白脊令羽毛中黑的那一部分。
2000年4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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