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耳/逼近中的盘旋
(2008-08-29 17:3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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逼近中的盘旋
——读凸凹的《手艺坊》
诗人与世界的关系在我看来是先在设定的、无法逃避的,并且从文化意义上说也是如此。诗人所能改变和提供的只是诗歌与存在的关系,也就是说,他对存在的态度、写作的内视角、感受力和呈现方式,都决定了他能在多大程度上丰富人类关于世界或存在的图像、诗艺维度和语言韧度。纵观凸凹近几年的诗歌写作,显现出一种偏重转喻、叙述并与内心独白、幻象相混合的写作姿态,在包容和处置现场和典象的方式上,在诸如实与虚、词与物、叙与议的营构策略上,均让我想到了“盘旋”这个词。
在我看来,盘旋既需要一种精神高度和锐视,也需要诗艺内部诸种要素的综合与平衡。它有时“比闪电更为迅捷、锋利/反托山河,并旋转大地”,有时“通过一只羊,就可以把黄河/一眼看穿”,有时它“进入/逝者的肌体,达到生者的高度”。在中国诗坛上,我们见过很多即兴的、唾液式的口语体,它们逼近或贴近日常生活表象进而淹没其中,其要害在于缺乏一种盘旋的张力。凸凹写有大量关涉游历和日常生活的诗作,如何处置与对象的关系也必定困扰过诗人。很显然,凸凹有意规避了那种一味逼近的叙述策略,而是将诗歌写作展现为一种逼近中的盘旋。“一条大河,横亘在面前,大得不流动。/整个世界,除了天空、夕阳,就是大河。/尤利西斯漂泊十年也没见过它的样子。/没有岸,水草,鱼歌,年月,蚂蝗,和蝶尘。/我甚至也是这条河的一部分。/对于这条大河,我不能增加,删节,制止,划割。”(《大河》)读者在惊讶它的浑茫和苍凉的同时,更惊讶诗人鸟瞰其上的盘旋力。从文本营构角度看,描述性的转喻方式主宰了整首诗,但我们发现在由实转虚的盘旋过程中,诗人巧妙地建立了一种隐喻结构,大河的深层意味也随之弥漫开来。
在《分开,或日月山遇白牦牛》一诗中,诗人开篇用两个“哪能”将读者纳入到气流般的强制性语流中,却并不急于让“白牦牛”出现,为的是盘旋其上并鸟瞰现场和历史的堂奥,从而造成极具囊括力而又令人晕眩的语言效果:“黄土高原与青藏高原在这里聚义,又分开/农区与牧区在这里碰头,又分开:/东边绿荫蔽日,田畴涌浪,西边草原广袤/牛羊如云。海拔与星星在这里晤面,又分开/大风与碎岚在这里接头又分开。战争/与和平在这里对话又分开。政治与婚姻/在这里联合又分开。茶叶与青海骢在这里互市/又分开。河水在这里正流又倒淌。”盘旋力意味着对对称与非对称的恰当把握,在实与虚之间独具匠心地游移,最后诗人将它们收笼于一群“白牦牛”:“在祁连山脉/这取经的要冲,我看见一群高原神牛:绒毛长披/白得那样干净——我们在太阳下黑白分明/雪山下冷暖两重。我们/连同黑与白、冷与暖,匆匆相遇/又迅速分开——在梦中,又以分开的迅速/一次一次相遇:与神相遇。呵!/所有的分开,都在回头,像草原上奔跑的羊群/突然驻足,一望无际地回过头来”。“白牦牛”的出现是在盘旋中不断逼近的结果,它是一种对世界的审视和筛除的过程,从而保证了这种逼近不是纯视觉的,而是在大高原凸现天与人、神与物、有限与无限的相互照面。这首诗不过区区二十行,却能达到如此复杂又如此单纯的境界,难能可贵。
在我看来,大地性是亲近化文学的本质要素之一。它是人类的生存性和精神性在历史的曲折演进过程中交互作用而形成的。它不仅是历时的、当下的存在,更是共时的、渊深的存在;不仅是倾泻于现实暴雨中的、沉坠顿挫的存在,更是流动在内在血液中的、隐痛的存在。我们在《西北十记》、《剑事,或中秋轶事》、《春天:血》、《临邛怀古,或南方丝绸之路咏》、《父亲死亡书》(四首)、《岷江问胆,或再走安澜索桥》、《阆中夜宿,或赠袁家兄弟》等诗作中,都能让我们看到一个行吟在大地上的沉思着的诗人身影。
夤夜时分
谁扒开三千里泥土
找到桃核中那粒朱红的仁——哦人!
谁的脸
布满桃核三千里的皱纹
普鲁斯特说,没有隐喻就根本没有真正的记忆。我们是否可以说,没有转喻就没有记忆的联系,也就没有直面时代现场和历史图景的叙述。杰夫·特威切尔认为,从隐喻转向转喻构成了整个美国现代派诗歌的传统,具体说来,这也就是由艾略特-斯蒂文斯-克兰的隐喻性诗歌传统,不断转向威廉斯-桑德堡-罗厄尔的转喻性诗歌传统。在我看来,过分地将二者对立起来以至于割裂开来,并不能让诗歌走向更为健旺的、风吹草低的开阔地。而诗学意义上的盘旋,意味着在转喻与隐喻、象征与反象征、反向与返向、陌生化与亲近化之间保持必要的平衡。这种动态的、有倾斜度的平衡,正是盘旋力所必须的动能、可能与魅力所在。我不认为凸凹在这方面已做得无懈可击,诸如一些诗作对散文化失去必要的控制,等等,这些都有赖于诗人自己不断地反思、修正与探索。
二○○八年八月十三日于安庆
作者简介:苍耳(1959-
),主要从事诗歌、散文随笔和理论批评写作。著有文论专著《形式王国与大地气息》和随笔集《纸人笔记》。现居安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