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上午
很幸运,这一天的公交争夺战中,叫我得了一个靠窗的空位。坐定之后,我心安理得地拿出了书来打发时间。我最近看的是一本谈鬼的书,书里的章节刚好说到避煞。说人死之后第七天,人的生魂往往要回来跟曾经盛放过自己的臭皮囊道个别,又说随着生魂回来的往往有煞鬼,而煞鬼往往都是些鸡禽鸟兽,人们在地上铺的灰清晰地镌刻了它们的脚印。
但凡是鬼故事,怎么看,都觉得很神奇。
无意间抬起头,发现旁边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对母子,我连忙收拾起自己的书,想要让座给这对母子。小孩子看起来很害羞,六七岁的样子,怎么都不愿意过来,我只好拉他过来,抱在怀里。上班高峰期的广州公交总是人满为患,人与人之间“亲密无间”,这么小的孩子是无法在这种压力下站稳的。
我抱着这个小孩,手指可以感受到他的肋骨,小小的,脆脆的,渐渐地有了一点奇妙的感觉。这么小的骨头,也许稍微用力点就会折断的,这种感觉真让人莫名其妙地紧张,手也不知道朝哪里放了。孩子开始喝起了早餐牛奶,小小的肚子开始一鼓一鼓的,就像里面装了一个极大的气球,那种力量仿佛都要把我的手震开了。嗯,孩子真的都是一种碰不得的生物呢。
下了车,走在大街上,惊奇地发现,虽然阳光炽热,空气却很温柔,只要站在阳光不到的地方,就有一种阴凉缠缠绕绕地上来,让人舒服得只想叹气。这是我在广州遇到的最温柔的一个夏日了。仔细回忆起来,这样的天气还是在我小时候才有,那真的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小时候山里的夏天,虽然太阳总是非常热烈,但是从林间的草木中蒸腾出来的水汽湿润又清凉,还带着草木的芬芳。所以即使太阳再怎么张牙舞爪,也不会让人感到一点害怕。最毒辣的太阳要等到秋天,稻田的水稻全都变成金黄了的时候。秋天是收获的季节,收获也意味着一种死亡。等待死亡的植物们没有心思替我们抵挡太阳,树荫仿佛都变小了,草木也枯黄了,于是我们就只能赤裸裸地暴露在恶毒的太阳底下。而在夏天,太阳却总是能让人高兴,一定要到中午,当太阳终于变成白花花的了,直直照在人头顶,我就会光着脚冲过环绕着门口那丘水田的小路,冲下一个斜坡,冲过一座木桥,来到我的水塘,直冲进水里。虽然有太阳的暴晒,从山顶流下的山泉水却是冰凉的,进入水塘的瞬间,你还会因为水里的寒气打一个哆嗦,水的寒气与热烈的阳光刚好互相补充。
这个水塘是那条流经我们整个小组的溪水的发源地之一,水并不深,如果踩进去的话,只能到人的大腿。它有两股水流,一股来自山顶。从大山的身体深处冒出来的泉水,经过了曲折复杂的道路,终于流到了山脚。另一股水源来自另一个小水塘,那里有一股极小的泉眼,周围都覆盖着茂盛的灌木,水面总漂着腿上打了蜡的水甲虫。虽然只有一尺之隔,可我从来不敢走近一探究竟。那深深的灌木阴影中仿佛总藏着一些狡猾而冰冷的蛇,只等我走近就狠狠来上一口。所以我总是呆在仅一步之遥的大水塘里,仿佛这一步就是安全距离。在大水塘里也不担心有蛇,四周都是草地,开着黄色的小花。塘水清澈见底,什么东西都逃不过人的眼睛。很多时候,只有阳光在水里一波一波的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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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上学的日子,我跟姐姐天天都会来这里,要么是洗衣服,要么是洗猪草,要么就是放鸭子。水塘边上用一圈浅浅的石头围住,中间有一块大大的洗衣石,因为年月久远,边缘都磨得非常温顺。没事的时候,我们也在这里翻翻石头,幸运的话,可以捉一两只螃蟹,回家掰掉蟹壳,去掉内脏,在炭火上吱吱地烤来吃,或者下到油锅里,香香脆脆地炸来吃。
姐姐从来不会亲手去捉螃蟹,因为她似乎永远拿不准应该捏螃蟹的哪里才不会刺激它那嚣张的大钳子,虽然我告诉过她无数遍了,也许她根本不愿意记得。于是我就忠实地为她打起了下手,什么捉螃蟹,捉蚯蚓,捉毛毛虫,这种事情总是我干得多。虽然我对这些小动物也充满莫名其妙的恐惧心理,但出于对姐姐这个称呼的尊敬,还有出于对她的美貌的一种莫名其妙的臣服,我心甘情愿地当起了小跟班。除非有意外事件发生,才会阻止我这种勉强的勇敢。有一次是我爬上树去给姐妹兄弟们摘野果,却发现树上正吊着一条蛇;还有一次就是在这水塘边,我和姐姐洗完了衣服,再一次无聊地翻起了那块大大的洗衣石,里面蜷缩着的却不是螃蟹,而是一条委委屈屈蜷缩着的蛇。吓得我们尖叫着扔下石板逃开。再后来,我捉螃蟹也不敢那么明目张胆,如果翻开的石头里有阴影,我会尖叫着用尖尖的木棍真插下去……就这样钉死了很多螃蟹,真是太对不起螃蟹们了。
那个时候,在大人们眼里,孩子们的过早恋爱简直近似于瘟疫一样,是一种不可言说的禁忌,好像人一沾上,就会患病。终于,在姐姐离开村子到乡里上学之后,传来了某个男孩猛烈追求她的小道消息。听到这种传闻,我既有一种虚荣的骄傲,又有一种被冒犯的愤怒。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混合感受,一方面我觉得这个男孩倒也识货,懂得欣赏姐姐的美丽,一方面觉得他这种大胆追求简直是太“大胆”了——因为姐姐并不喜欢他,甚至是厌烦。于是我“权衡再三”,给那位大胆的追求者寄去了一把小刀,这里面可真是赤裸裸的威胁味道啊。我“英勇”的行为为我赢得了相当大的知名度,以至于我第一次去乡里上学的时候,就有人指指点点地说,嗨,那个就是给某某寄刀的某某的妹妹啊。更要命的是那位被威胁者后来留了一级,变成了我的同学,于是每次看到我,总要似笑非笑地看半天,真是让人难为情啊。更主要的是,早知道他长得这么帅,我一定不会去寄这把刀了,实在是太可惜了啊。
再后来姐姐真的恋爱了,去水塘的人也就变成了我一个。我也不会再去捉螃蟹了,本来就害怕,而且也不是非吃不可。再后来,去得更少了。那条羊肠小道也许也有出来乘凉的蛇呢?虽然一个人做的事跟之前两个人做的事没有差别,一个人走的路跟之前两个走的都是同一条,但好像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不想勉强自己的结果,就是那些勇气也就渐渐的消逝了。
恋爱之后,姐姐基本上不会再回家了,有一次终于回来了,因为太久没见的缘故,总觉得她有点陌生。妈妈叫我们去水塘边洗衣服,我竟然发现我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那时候我总认为,恋爱了的人身上一定是中了什么魔法的,会让人瞬间变成另外一个人,你看,恋爱中的人总是会疏远他曾经的朋友和亲人,而仅仅只对那一个人,这不是只有魔法才能说得通的么?要不然,人们怎么能对自己的过去那么绝情呢?
那个时候,我也在姐姐身上体会到了这种魔法带来的无形隔膜,这让我有点不敢靠近她,想要问的话也一直说不出口。我想要问她,你为什么喜欢这个人呢?因为那个时候我以为,以我姐姐的美丽,我应该有一个英明神武的姐夫,他有一种像山一样的胸怀,又有一种像水一样的柔情。只有这样的男人才配得到像山茶花一样明艳的姐姐的爱呀。可姐姐喜欢上的,却是那样的一个人……在爸爸妈妈面前笑得像一朵花,在我面前却迅速地拉下嘴角,脸变成了钟馗,在爸爸妈妈不在的时候,就把我锁在楼上,还说着一些威胁的话语。虽然我并不害怕他,还把他指令要我写的作文本子从楼上扔进了给猪煮饭用的锅里,他打我时我也在他的手臂上抓出一条条的红杠杠的。但我实在是讨厌他,谁喜欢一个总是戴着面具的人呢,何况这个人的真面目还是那样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可是没有一个大人相信我的话,他们只是失望地看着我,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呢?”“你这孩子怎么老是说你姐夫的坏话呢?”……我说的话总是这么没有公信力,大概是因为我也长了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吧。只是那时候大人们从来也不想一想,我莫名其妙造谣干什么呢?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呢?大人们有时候就是不够聪明的。
那天在我们的水塘边,我还是问了那个让我很纠结的问题,那时候姐姐回答了什么呢?我却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她站在我的右边,扬起衣服放进水里再扬起来,衣服里沉着的肥皂分子就滴溜溜地留在了水塘里,然后被细细的水流冲走,一去不返,好像有一种莫名的伤感。
恍惚间回过神来,就觉得那个童年的世界,和现在我站着的这个世界,完完全全不是同一个时空的东西。十多年前的那个我,和现在的这个我,好像完完全全是两个人。一个是在大山深处的林间草地上孤独地躺着,一面提防着蛇和毛毛虫,一面悄悄地跟知了和画眉说话的我,和这个穿着高跟鞋在城市的树荫下走着,在死气沉沉的写字楼里坐着吹空调的我,真的是一个人吗?
每一次回到老家,我仍然会去我的水塘,我的山坡,耀武扬威地巡视一番,假装我还是这片领土的国王,只是……已经是卸任的了。现在,我的水塘已经破败不堪,因为装了自来水,弟弟妹妹们已经不会再来这里洗衣服洗菜了,除了偶尔路过的牛羊会过来喝水外,水塘已经寂寞得浅成了一个水洼。而溪道和山坡已经成了弟弟妹妹们的领地,那些我曾经取过名字的小山坡,小树,都有了自己新的名字。我的痕迹正在被慢慢磨灭。这真的很让人伤感。因为我还没有找到另一个地方来安放我的灵魂。
我常常莫名其妙地怀旧,是因为人们常说,人长大之后最大的无奈,是也许你会变成你小时候最讨厌的那种人。是啊,我真讨厌现在的自己,懦弱,死气沉沉,在这样一个城市里,在这个有着摩天大楼的城市,有着一千多万的人的城市,我只是面目模糊的一个。
那个善用面具的男人也终于对所有人露出了他狰狞的真面目,而我却没有寄出第二把刀,成年人的那种无奈锁住了我,我只能动用那种无力的理性与之周旋。虽然我并不想给他寄一把小刀,而是想直接给他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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