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妍《记忆之蜗》刊发于《儿童文学》(经典版)2015年8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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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颜妍
“快来呀……”
是什么声音?
“快一点,到我的身边来……”
熟悉又温暖的声音。
广袤无垠的深海,传来银铃般的呼唤。
少年合上双眼,像一朵荧光的水母,轻盈而又缓慢地向下坠去。
莫雷在闹钟每日称职的铃声,睁开了双眼。
简单梳洗后,坐上餐桌。
他面前摆着两片白面包与两根勉强可以看出是香肠的碳黑色物体。
莫雷凑近嗅嗅,面有难色地瘪了瘪嘴。
“爸爸,这个香肠好像糊了……”
父亲老莫听见他的抱怨,气势汹汹地冲着他挥舞着锅铲:“再啰嗦就别吃了!”
见父亲作势要来收他的早餐,莫雷急忙护住吃食,他可不想饿上整整一个上午。他叉起一根香肠,端详了几秒,闭上眼,狠咬一口。出乎意料,味道并不如看起来那样糟糕。
莫雷松了一口气,放慢咀嚼速度。
啃了半根的香肠放在洁净的盘子里,带有齿痕的一头,流出油汪汪的鲜嫩肉汁。
早晨父亲在厨房中忙碌的背影,被光线晕染成明亮的颜色。在母亲去世以后,不擅家务的父亲,什么时候也戴上了丝毫不搭配的粉色围裙呢?
“爸爸,我出门上学了。”
莫雷放下刀叉,穿好外套。
老莫在厨房里洗盘子,他背对莫雷,挥挥手,示意已经知晓。
莫雷与父亲的相处模式,好像一台老旧的收音机,不经意间就越来越趋向沉默。其实,早些年,他们并非如此,莫雷记得每天早上父亲会摸摸他的头,对他道一句“一路小心”。对于莫雷来说,时间相赠的不仅是成长,同时也夹杂了许多道不清说不明的东西。
莫雷回头看了一眼关上的家门,默默跨上自行车,向学校骑去。
这座名为海风之港的城镇,坐落在大陆最大洋尼约德海的西方。浸浴着大海的恩惠,一代又一代人在此平安和乐地成长。每年夏季末尾,为了感谢海洋之神的眷顾,海风之港都会举行盛大的庆典,在海边点燃篝火,全城狂欢直至天明。
对于这个年度盛事,还有个名不见经传的传说。庆典的高潮之时,被选中的海妖精将踏浪而来,给尼约德海最宠爱的孩子,献上一只好似蜗牛壳、又好似人耳蜗的贝壳,对他述说大海最悠久的记忆。
海风之港的住民对它有个独特的称呼——记忆之蜗。
莫雷踩着伴随他许多年的老旧自行车,迎上海风,飞速骑行。他不知为何又想起那个梦来。有什么在呼唤着他,在深深的海底,等待着他的到来。
“由于今年恰逢海风祭一百周年,人手不足,本年级的学生今年要作为志愿者,参与海风祭的筹备……”
广播通知还未结束,班级里已炸开了锅。
“哇!是那个海风祭耶!”
“对啊对啊,这可是有史以来第一次让学生参与筹备的啊!”
……
同学们兴奋地交换着自己的意见,有的人露出向往的神色,有的人掰着手指算算到底哪几天不用再来上课。
坐在最后一排的莫雷,没有加入讨论,他静静地坐在位置上,合上了课本。
莫雷不喜欢海风祭,甚至可以说得上讨厌。
一百年的来来往往,并不是每一次的庆典都画上了圆满的休止符。
十年前,海风祭的深夜天降暴雨,雷声震天。尼约德海的涨潮,使得进行中的活动不得已全部停止。为了及时疏散人群,身为海风祭委员会干部的莫雷妈妈,奔走在最前线。
还是幼小孩童的莫雷,被父亲早早地送回家中。安顿好他,父亲便匆匆离去,去协助母亲的工作。
小莫雷趴在窗户边,豆大的雨珠好似直接落在他的心上,发出擂鼓一般的急促声音。
咚咚。咚咚。
心跳声在耳边不断回荡。这场看似无望的翘首等待,最终等来的是,母亲被海潮卷走的噩耗。
放学时刻,莫雷看着手中的通知书,愁皱了一张脸。
学校给每个家长发了一份通知书,告知海风祭志愿者的种种相关事宜。
家长阅后,签署大名,便算同意了孩子成为这场全城盛事中的一员。
这些年来,莫雷从未在父亲面前提过海风祭的事情,而老莫对此也是三缄其口,避讳不言。
这三个字如鲠在喉,不上不下地卡在父子二人中间。
莫雷不知如何诉说,他将海风祭的记忆牢牢尘封在记忆里,不去想,便不会痛,小小的他,从那个雨夜开始,在心里就筑起了铜墙铁壁。
“回来了啊。”
莫雷进门后,老莫正好将一盘红烧肉端上桌。
这是莫雷妈妈最喜欢吃的菜。
莫雷父亲五大三粗,下厨每每要搞得人仰马翻,却还是为莫雷妈妈学会了烧一道她最爱吃的红烧肉。
莫雷闻着扑鼻的肉香,想起今天的通知书,突然红了眼眶。
“爸爸,学校今天发通知,让我们去做海风祭的志愿者……”
莫雷说完这句话,将被抓皱的通知书递给老莫。他并没有看自己父亲,只是盯着那盘红烧肉,生锈的记忆吱呀吱呀地打转,脑海里前一秒是张灯结彩的喜庆,后一秒变成了磅礴的冰冷雨水。
莫雷等待着,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不安得想要逃跑,却又隐隐生出一点点期待。
不知道过了多久,莫雷感到一只温暖的大手落在他的头上。
“好孩子,去看看吧。”
莫雷抬起头,夕阳下,父亲的脸色晦暗不明,莫雷一颗狂跳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这么多年了,去看看你妈妈爱的城市吧。”
老莫说得很慢,拖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只懂横冲直撞的他,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这样的语气呢?莫雷真切地感受到那个能呼风唤雨的强大父亲,正在逐渐老去。
这一个十年,不仅在他身上流过,同样也在老莫身上刻下了难掩的痕迹。
莫雷酸了鼻子,但他想,父亲总教育他,男子汉,不流泪。
他吃着父亲做的红烧肉,是难得的好味道。
虽说是筹备海风祭的志愿者,但实际上,无非是发发传单、打打下手的简单工作。
帮忙是其一,学校更大的目的还是让学生能够接触社会,学习待人接物的各种经验。
莫雷物理学得不错,他这几天的任务,就是帮助木匠老程将一块巨大的木制看板,装置上能够发光的五彩灯泡。
老程是一个十分热情的中年男子。
莫雷刚到那里,老程便大力地拍着他的后背,中气十足地说道:“好小子,这几天就靠你了。”
莫雷以为老程说出来的只是客套话,然而等他看到看板上那团纠结的电线时,他才无语地想,这个老程还真没骗人。
莫雷虽然物理成绩好,但真刀真枪这是第一回。经过讨论,他和老程决定,前几天莫雷协助老程完成木工的活,后几日老程协助莫雷一起钻研如何点亮小灯泡。
“爸爸,今天程叔叔竟然被他自己放在地上的电线绊得摔了个跟斗,唉,你说他这么毛躁的人,又是怎么做出那么厉害的木工手艺的呢……”
晚上,莫雷在饭桌上一边说着,一边狼吞虎咽地扒着饭菜,他感觉自己似乎好久没有这样面对父亲畅所欲言了。
老莫听着,时不时发出几声大笑,或插上几句“我认识他的时候,就这样了”的话,一顿饭,竟吃出了平时两倍的时间。
“小雷,你觉得海风祭开心吗?”
老莫猝不及防地问了莫雷这样一句话。
莫雷突然愣住了。
他不是应该憎恨这夺走母亲生命的祭典吗?可为什么,他又不住地扬起了嘴角?
这个晚上,莫雷做梦了。
他只身潜入深海,海水在他身边流动,温暖得好像一个安心的拥抱。
“快来呀!快到我的身边来!”
又是那个声音。
有什么,在深蓝之中,等待他的到来。
莫雷和老程的工作陷入了瓶颈。
木工部分基本竣工,只是电路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一切都按步骤装好,灯泡却不肯亮起。
“小雷,你说这可怎么办才好?离海风祭已经没多少时间了啊。”
老程锁着眉头,询问莫雷解决之道。
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老程并未把莫雷当成小孩对待,在他不懂的领域,他要比莫雷更像一个谦虚讨教的学生。
“嗯……”莫雷思索着解决方法,他看着手上的课本,这已超出课堂上所学的范围,想必从中是再找不出答案的。“程叔叔,不如我一会儿去趟图书馆,借来几本相关的书,我们再一起看看能不能从中找到解决方法?”
“这个主意好!程叔叔小时候学的东西少啊,还好小雷你来了,不然我这看板可完成不了啦。”
莫雷有点不好意思地一笑。
实际上,他完全可以求助老师或者其他大人长辈,但是此刻莫雷却不想这么做。
尽全力去做这件事,为它绞尽脑汁,殚精竭虑,若如此还不能成功,再虚心求助他人。这是他做志愿者的第一天,从那混乱不堪的电线中感悟到的。
市立图书馆里,泛着一股芬芳的书页气味。莫雷直奔电路学专区而去,由于走得过急,撞掉了放在一旁的一本厚重大书。
“糟了!”
莫雷赶紧将书从地上捡起,在他准备将书放回原处时,却有一张照片从中滑了出来。
那是一张边角泛黄的久远合照。照片上,一个身影吸引了莫雷的目光。
乌黑秀发,温柔眼眸。
这个明媚地笑着的女子,正是莫雷的母亲。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母亲的模样在莫雷脑海里总是模糊的,他记得她温柔的模样,却不能忆起她的眼角眉梢。
而这一刻,仅仅只是一眼,他却又能即刻认出她来,母亲就仿佛昨天才帮他整理衣领,叮嘱他上学习努力,出门小心。
莫雷还在照片上找到了他的父亲,父亲那时坚毅得如同钢铁锻造的五官,却今天却变成了这样柔和的模样。
而后他又看到了老程,看到了他们的班主任,看到了整个城镇上他能认出的许多人……
莫雷将那不巧落下的书籍翻到正面,上面几个大字:《海风祭大纪年——致所有做出贡献的海洋之子》赫然在目。
那天,莫雷回到家时,不仅带了一本《神奇电路》,还带回了一本厚重的大书。
“亮了!亮了!”
老程兴高采烈地围着看板转圈。
莫雷看着五彩发光的灯泡,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高兴与满足。那本《神奇电路》虽然没有写什么深奥的道理,但是针对这种富有趣味性的小操作,却写得十分详细。
“谢谢小雷,这几天真是辛苦你了,我一个大老粗,什么也不懂。”
老程羞赧地摸了摸头。
“不会,不会,这几天,我也从程叔叔身上学习到了很多东西。”
这话并非礼尚往来的恭维,而是莫雷心中的真实感受。
又跟老程说了几句话,莫雷便骑车回家了。
待他骑出一段距离后,身后却响起老程的声音:“明天就是海风祭了,小雷,记得来看我们的看板啊!”
时间总是这样快,弹指一瞬,又是每年庆典时。
回到家中,老莫做了整桌子的菜,虽有一半仍是歪瓜裂枣,但莫雷最近觉得,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下咽了。
这一顿饭,吃得一反前几天的热烈,仿佛又回到了那些沉默的日子。
莫雷对于沉默一贯相处泰然,但是此刻他却发现这样的寂静终不是他想要的。
饭菜扫空后,老莫终于轻叹一声:“小雷,今年一起去海风祭看看吧。”
十年不曾参与的节日,没有母亲的守护,如今又是何种模样?
海风祭前夜,梦境并未像往年一样,下起无期的大雨。
莫雷在海洋里漂浮着,温柔的洋流将他包裹。
“我就在这里,我就在这里……”
那个声音安抚着他,一夜甜睡。
莫雷在镜子面前,努力整理着一撮倔强翘起的头发。
“别臭美了,海风祭要开始了!”
老莫看儿子在穿衣镜前折腾了数十分钟,实在不符合莫家爷们的风范,终于把莫雷拉离家门。
街上人很多,象征尼约德海的蓝色缎带连绵不断,把海风之港,装点成欢乐的海洋。
“牵紧我的手,不要走散了。”
老莫握住莫雷的手,父亲的大手,粗糙且温暖。
莫雷没缘由地感到一阵难过。他想,十年前母亲也曾一同走在他们的身侧,而十年后,仅剩父子二人,这个依旧在他身边的男人已能隐约看见数根白发了。
快走到海边时,老莫拍拍莫雷,示意他抬头看看。
莫雷顺着父亲的目光望去,此时海边篝火并未燃起,在略显黑暗的尼约德海边,一块硕大的看板屹立着。
五彩的灯泡拼出歪歪扭扭的“海风祭欢迎你!”莫雷哑然失笑,当时只顾着点亮灯泡,却不曾想过要把这些字摆放得更为美观一点。
荧荧灯火,闪闪烁烁,许多人驻足惊叹,或感慨工程浩大,或讶于其字之丑,但他们无一例外,都在这灯火下点亮了笑容。
莫雷看着他们,心里想,这大概就是妈妈毫不后悔的原因。
祭典刚开始,莫雷还是跟他的父亲在一起的。但没多久,老莫就被老友拉住叙旧,莫雷的同学则喊他去海边集市扫荡小吃。
老莫交待了莫雷有事打他的电话,要在篝火燃尽之前回到家中。
莫雷听了,一一点头称是,心想爸爸居然连唠叨的本领也学会了。
“还有最后一点,”老莫顿了顿,突然舒展出一个笑容,“玩得开心,这是你的海风祭。”
莫雷一愣,也笑了:“不对,是大家的海风祭!”
莫雷在集市上与同学们吃撑了肚皮,他坐在沙滩上,舒爽的夜风掠过他的发梢。几分钟后,海风祭的篝火将在海边点燃,预示祭奠达到一个高潮。
他看着数人身着祭祀服饰,迎接火种而来,传统的弦乐伴着海涛飘入耳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神圣与庄重。
等等。
莫雷竖起耳朵,音乐与欢呼中,他似乎听到一丝不同的音调。
“快来呀……”
莫雷倏地站起来。没错,这就是他在梦中不断听到的那个声音!
在哪里?
他四周环望,最终锁定了一个方向——西方。
是从西方来的,他坚定地想着,拨开聚集的人群,向西方而去。
莫雷曾听过塞壬海妖以歌声诱惑水手入海的故事,但他只觉得,这个声音他是如此怀念,没有一丝恶意。
莫雷的双脚沾满了细柔的砂砾,海水轻抚着他的每一粒脚趾。
“快来呀!我在这里等你!”
是什么,从那么久之前,就开始一次又一次的呼唤?
沙滩的尽头,一枚月光白的贝壳,点缀于沙地之中,仿佛坠落尘世的星星,有着不可言说的秘密。
莫雷弯下腰把贝壳拾起。
一只好似的蜗牛壳,又好似耳蜗的贝壳呈现在眼前。
他的心狂跳不止。
每个尼约德海的住民都听过记忆之蜗的故事。
“我在这里等你……”
贝壳中传出几乎不可闻的浅浅声响。
莫雷一下就听出了是那个一直在呼唤他的声音,他小心翼翼将它放在耳畔。
那声音却突兀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他耳熟能详的音调。
“……小雷,好好活下去,代替妈妈守护这座城市,守护你的爸爸,妈妈并没离开,每一缕从尼约德海吹来的海风,都代表着我对你们的祝福……”
莫雷脑海里闪过无数的画面:一家三口无忧的欢笑,永远不会停的大雨……好像步入影院,观看了一场长久的黑白电影,最后,老莫夕阳下微驼的身影,逐渐与旧照片上母亲的笑容重叠,转眼就飘散如烟。
时间难免带来悲欢离合。代替逝者去看看这个世界,珍惜身边所有仍还活着的人,这才是离别教会我们的东西。
那天后,不论莫雷再怎么倾听,那只月光色的贝壳,再也没有发出过声音。
而待他拿到光亮处一看,才发现,贝壳的形状也并非与蜗牛壳、人耳蜗那么相似。
百年海风祭的夜晚,仿佛一场神秘的黄粱大梦。
究竟是他的母亲变成了尼约德海的海妖精,还是一切都是他的凭空臆造?
答案无法寻找。
“啊,烫!”
莫雷一走神,被铁锅里溅起的一点油星烫红了皮肤。
他用冷水冲了冲手,并不介意,继续捣鼓着锅里那几根肥美的香肠。
香肠装盘,放下两块烤好的土司。
莫雷满意地看着一桌精致的早饭,心想,我可比我爸爸手艺高明多了。
接下来就等老莫起床了。
颜妍“新苗宣言”:
这篇文章源于儿时捡拾贝壳的回忆。大人说,将海贝放在耳畔,不论多远,都能听到大海的声音。从我第一次聆听贝壳开始,我就一直相信贝壳的神秘。它在磅礴的海浪中坚忍,在细柔的沙滩上等待。它一直在寻找那个有缘人,希望他能够解读时光与大海的秘密。
编辑文不丁“编读编想”:
这是一篇大气又不失细腻的作品,主人公的成长曲线刻画得非常有质感,好像他就是我们身边最亲密的一个好友。而贯穿全文的记忆之蜗的呼声,又让我们对结局充满了神秘的幻想。虽然作品带有浓郁的幻想色彩,但非常符合逻辑,而不是天马行空毫无根据的编造,这是写幻想作品需要注意的。”
{2014年9月9日完稿,刊发于2015年8月号《儿童文学》(经典版)“文学新苗“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