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2日晚上,大雨如注。在厦门市图书馆一楼右侧容山堂画苑,《海燕》编辑黄静芬策划并主持了第二期“文学在线”活动:特邀作家吴尔芬做了《在小说中体现故事精神》的主题发言,冒雨前来参加沙龙活动的有20多位我市作家、文学爱好者。
吴尔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厦门大学客家学研究中心副主任,著有长篇小说《雕版》、《九号房》、《姐妹》、《人皮鼓》,小说集《迷途》,散文集《对影成三人》,报告文学《厦门与台湾:交融共进》,长篇传记《商业巨子胡文虎》等,曾获福建省政府百花文艺奖、黄长咸文学奖、福建优秀作品奖。
此次活动由厦门阳光音符文化传播公司提供场地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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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说中体现故事精神
○吴尔芬
在语言、人物、情节等小说要素中,我认为最重要的是故事,故事是第一性的。什么是小说?戴维·洛奇斩钉截铁地肯定,“小说就是讲故事。”爱·摩·福斯特甚至说,“故事是一切小说不可或缺的最高要素。”我用四个方面的理由来支持我的观点:
1.能够进入大众视野的作家都会讲故事,淡化故事的永远只能是文学圈的小众作家
思想解放运动以来,随着外国的文学作品大量被翻译到中国,年轻一代的作家从中得出一个简单的结论:原来小说还可以这样写。作为对“现实主义”的反叛,先锋小说颠覆了故事,进行了不同形式的语言探索,拓展了小说的各种可能性。众声喧哗中,中国小说进入了“无状态”,即进入无规无格无形无序的时空状态,一时导致整个文坛对小说的优劣丧失了最基本的判断能力。在先锋作家中,余华和北村由于顺利地实现了从形式探索到叙述故事的转轨,进而巩固了他们小说的地位;另两位走得更远的先锋作家孙甘露和吕新,由于从骨子里拒绝讲故事,从而拒绝了读者。当然,孙甘露和吕新也被读者所拒绝,渐渐地,他们淡出了读者的视野。陈忠实的《白鹿原》、路遥的《平凡的世界》、范稳的《水乳大地》等等小说,吸引我们的,首先是故事讲得好。
正如博尔赫斯所指出的,“我们的文学现在正日趋混乱,变得像自由诗。”有一些作家陷入了语言和形式的迷宫,他们将博尔赫斯挂在嘴边,主张淡化故事,向读者出示无情节、无人物、无故事的三无小说。其实,在博尔赫斯的小说中,迷宫情结使文本充满了抽象的玄想,但是凭借着小说的叙述技巧,玄想的晦涩与枯燥逐渐消散在扣人心弦的悬念故事之中。理论家认为,乔伊斯以探索人类内心世界为主旨,《尤利西斯》描绘的是内心的探险,也就是灵魂自我寻找的历程。问题的严重性在于:一、乔伊斯拒绝讲故事,只注重设置迷津;二、乔伊斯拒绝读者,只注重教授学者们的争论。毋庸置疑,乔伊斯的问题同时也是中国先锋作家的问题。
2.进入21世纪,不论是出版社还是杂志社,他们推出的作品无一不是靠故事在支撑
上世纪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还偶尔选载一些探索性很强的小说,到了21世纪,探索性小说在杂志上就几乎绝迹。至于《中篇小说选刊》,干脆不承认余华、格非、北村他们写的是小说。《收获》长篇小说增刊用稿的第一个要求就是“好看”,《人民文学》破格发表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风声》就是因为可读性强。
《福建文学》一位小说编辑告诉我,现在文学杂志最欢迎的小说是从案件讲起的故事,比如厦门作家须一瓜的小说。因为选刊都喜欢这类小说,而选刊是文学杂志的风向标。说透了,是读者喜欢这类小说,因为读者是选刊的衣食父母。
至于出版社,就更不用说了,21世纪后,有哪一家出版社推出过语言探索的小说?不论是评论家热捧出来的美女作家,还是大中学生追星的韩寒、郭敬明;不论是近在眼前的厦门作家高和,还是远在天边的二月河;不论是网络文学,还是莫明其详的90后;不论是“悬疑小说的领军人物”李西闽,还是命名“犯罪心理小说”的我自己,大家都无一例外在比赛谁的故事讲得更吸引人。
其实,“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小说写来写去无非是生离死别、爱恨情仇。马原把经典小说的故事结局总结成十三种:死、大团圆、诗意、揭秘、解嘲、有去无归、梦魇、循环往复、得而复失、走出叙事人视野、以死亡来终止、歪打正着、迷失。
3.消费故事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内心需要,人的生活是由时间生活和价值生活两部分构成的
人对故事的需要是与生俱来的,儿童靠倾听故事催眠,男人靠阅读名人传奇支撑梦想,一个家庭妇女呢,当她吃过晚饭洗过碗打开电视的时候,靠的是看两集电视剧打发漫漫长夜。当读完一部小说、看完一部电影,或者听完一个传奇的时候,我们不免叹息连连。也许我们永远成不了故事中的人物,但一个故事,特别是一个让人震撼的故事,总是为我们打开一扇认识人生的窗口。
然而,故事不等于小说,就好比事件不等于故事。“国王死了,王后也死了”,这是事件,因为只叙述了一个过程;“国王死了,王后因悲伤而死”,这是故事,因为有内部的因果关系;“年轻貌美的王后为何茶饭不思,直至香消玉殒,因为她思念故去的国王”,这就是小说了,因为有描写,有情节,有悬念。因此,新闻事件不能发表在《故事会》上,《故事会》里的故事也不能发表在文学期刊上。
每个人的生活,都是由时间生活和价值生活两部分构成的。“今天是我们结婚10周年纪念日”,“明年我的孩子就上初中了”,这是时间生活;“她的眼神让我终身难忘”,“这件事会让我恨他一辈子”,这是价值生活。在加缪的《局外人》中,主人公莫尔索在监狱里一人独处,这时他发现一个人哪怕在社会上只活过一天,也够他在监狱里回忆一辈子。这就是价值生活对时间生活的突破。从小说世界与经验世界的关系着眼,可以将小说分为三类:第一类,小说世界比经验世界好,这类小说描述骑士传奇的英雄世界,通常称为浪漫小说;第二类,小说世界比经验世界差,那是讽刺小说;第三类,小说世界与经验世界一样,呈现出历史的模仿世界,通常称为现实主义。我们生活在其中的真实世界在伦理上是中性的,而小说世界则充满着价值观念。
4.故事比经验世界更简练,故事的完成是为了表现良心在这个时代的价值
那么,小说中的精神指向通过什么方式体现出来呢?是语言吗?是人物吗?是典型环境吗?不是,只能是故事情节。小说一旦离开了故事,不仅与诗歌难以区分,而且最终将导致小说的死亡。
故事与经验世界的第一个区别是,故事比经验世界更简练。经验世界是没有边界的,没有人知道它从哪里开始,也没有人知道它该在哪里结束,或者说它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在公园、在餐馆、在公共汽车上,如果注意倾听别人的谈话,你会发现人们在无休止地重复着自己,围绕着庸碌的、乏味的日常无聊,谈着不必要的、毫无意义的陈芝麻、烂谷子。每一个刚出道的作家都知道,一部小说至少要在三个方面使故事变得比经验世界简练:对话、人物和场景。
中国作家缺乏的不是结构故事的能力,而是完成故事价值的能力。故事的价值不是靠语言来完成的,而是靠故事的方向来完成的,这就要求作家必须具备一种良心的判断力,才能够在故事中出示以良心为本质的价值向度。良心是作家确立价值立场的根基,本源地包含对一切堕落与黑暗事实的批判。故事的完成是为了表现良心在这个时代的价值,情节使良心经历一个一个过程,使故事不再是美学意义上的,乃是价值意义上的。
对一些按时间顺序排列的事件进行叙述,就是故事;通过生活的、有质感的故事,表达作家独特的感受,这就是小说。
观点>>>
好的语言对小说起到一种美化作用
黄静芬(厦门日报编辑):我不写小说,原因之一是说故事的能力不具备。故事性的确是小说的要素之一,只有好看,你才能看下去。然而,如果有很好的故事,再加上很好的叙述语言,这样的小说,才应该是部好小说吧?我认为的好小说,要有好故事的框架,但小说的丰满程度,还是需要语言功力的。就我的阅读经验而言,能让我看第二遍的小说,肯定是语言非常好的,而只急忙读一遍的,肯定是故事性很强的,我会被作者设置的悬念吸引,急于知道悬念的结果。而语言很好的小说,我会放在床头,常常随意翻到某一页去读。好的语言对小说起到一种美化作用,读起来让人有快感。
萧春雷(厦门晚报编辑):我先说一下正统的文学理论吧,虽然我本人不是太信服这个。正统的文论认为人物第一,故事第二,所谓“典型环境的典型人物”。我觉得吴尔芬的理论有些问题。首先是“小说一定要有故事”,好的故事很重要,但是最好的小说讲的故事都不好,故事讲得最好的是商业小说之类的。我喜欢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他讲的故事就不好。卡夫卡、福克纳也讲得不好,顶级作家讲的故事都不怎么好。第二,关于小说的分类,我也不大赞成,比如《悲惨世界》,你不能说它是通俗小说吧?第三,关于真实性,最好的小说不需要真实性,越假越好。当然,纯粹的语言好也不够,如果没有故事,也不好,这样的作家会被读者淘汰。语言是有韧性的,非常重要。现在很多作家不缺故事,缺的是怎么叙述,所以他们会很注重去探求叙述方式,追求叙述技术,而如何安排故事,只是一个技巧。当代小说,语言比较好的是余华的《活着》、《许三观卖血记》、韩少功的《马桥词典》,故事讲得最好的,可能是麦家吧。
好的作品一定是在对时间和空间的追寻中发生的
张云良(企业管理者):我可能比较偏向小众阅读。我认为好的作品一定是在对时间和空间的追寻中发生的,如果没有对这两者做出贡献,那么这小说就未必是好小说。首先,小说的语言必须吸引我,如果第一句不能吸引我,我可能就读不下去,语言比故事重要;其次,是小说的文本意义,有的小说在故事性和语言上都不好,但是可以写进文学史。格非、马原、孙甘露这批作家在探索先锋创作时,对我们的语言是有贡献的,但是现在,他们也进入了胡同。我们现在进入消费时代,大家对文学本质的探寻意义已经消解了。对语言、故事架构有贡献的外国小说,我可能会一读再读。如果仅仅靠好故事进入文学史的,意义不大,就像吃快餐,吃饱就算了。有些小说故事很乏味,但是语言很好,会吸引你读多次。我自己也很矛盾,在买小说的时候,到底是因为语言好,还是故事好?把二者结合好似乎很难,语言好的故事一般都不好,故事好的语言不一定好。
萧春雷:我还是认为语言难,故事更容易。
吴尔芬:这是大家的误区。光有语言是不够的。我觉得第一性的是故事而不是语言。说实话,我现在读的小说越来越少。
黄静芬:这很正常,跟年龄有关,年轻时读小说很起劲,现在就淡漠了许多。
张云良:现在许多小说家都读一些稀奇古怪的书。
朱忠甫(中学教师):故事出彩好,但是比较而言,如果语言出彩就更好。比如《围城》,语言太精彩了,故事却很一般,但是没有人会否定《围城》的地位。语言还是比故事重要。
萧春雷:《围城》算是比较特殊的现象,很多作家不需要故事也能成为大作家,比如钱钟书就靠那本《写在人生边上》就能成为散文大家,因为语言太好了。再比如张爱玲,她的语言找不到第二个,她在文学史上是鹤立鸡群的。
批评家的理论跟不上作家的创作变化
李秋沅(儿童文学作家):我觉得小说的思想性很重要,语言也重要,比如我喜欢的《喧哗与骚动》,故事性就不强,但是语言很好,思想性也很强。单纯地把故事性抬高到一个好小说的重要位置,我不大赞成。好的小说是指向“真”,真实是什么?无法回答。
吴尔芬:李泽厚认为真实存在于客观认知,而刘小枫重新解读了真善美,认为真实是因为相信,善是因为有盼望和期待。
洪本祝(公务员):我觉得把一件小事说好,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比如刘震云,他写的都是很小的事,但是写得都很好。关于故事和价值观的问题,我想,应该在故事中出示作者的价值取向和价值观。
萧春雷:历史真实有一套系统的社会语言在支撑着。怎么认知美是需要经过训练的。小说的“真实性”与社会变迁有关,比如《巴黎圣母院》,开头一堆的景物描写很真实,但是现在很多人看不下去。现在小说的叙述方法变化太大了,过去的那一套行不通了。
吴尔芬:现在的一些小说家漠视一种现象的存在,漠视时代的变化,漠视人们阅读习惯和审美习惯也在发生变化。现在的很多批评家还用托尔斯泰的小说来衡量我们的创作,按《红楼梦》的标准来衡量我们的水平,可我们现在根本就不会再出现那样的小说。
黄静芬:我觉得是读者阅读兴趣的变化导致作家创作方法的变化,因为作家必须自觉或不自觉地迎合现代读者的阅读趣味。现代社会是匆忙的,信息量很大,消遣的方式很多,传统的美好与悠闲我们回不去了。如此,导致很多批评家的理论跟不上作家的创作变化。
(黄静芬余巧英
整理)
以上文载2009-05-15《厦门日报》3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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