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将至的时候，乌云从郊外翻滚而来，一下子就罩住了城市的穹顶。风脚越来越快，树叶开始跳起摇摆舞，天色由浑黄而昏暗，由昏暗而低沉，人们逐着地上翻飞的落叶匆匆赶路，先是快走，继而慢跑，接着是飞奔，那副仓惶逃窜之相让本应繁忙而温馨的下班路显得混乱不堪，几根雨丝已经夹在风里飘进了发丛，若不赶紧，就要被突如其来的夏日暴雨淋成落汤鸡。

我仍在不紧不慢地走着，我包里有伞，而且我也不急着回家。我所要做的，不过是一个人在外面吃一顿晚餐。晚餐的店铺全在街上，我所关注不是暴雨，而是该推开哪一扇门？

这座城市已经连续发烧了好些天，不是39度，就是38度，确实需要一场豪雨给它降降温了。所以这场雨并不让我沮丧，让我有点沮丧的是，找不到一个可以共进晚餐的人。

虽说早餐吃好、午餐吃饱、晚餐吃少已成了口号，但吃得少的晚餐却最被人重视，因为它发生在紧张忙碌的白昼之后，连接着一个充满想象力的漫长夜晚，这餐饭尽可以吃得节奏缓慢，富有乐趣，充满仪式感，尤其是在周末的时候。

而要达到这样的境界，最好是有适宜共餐的人，这种共餐不同于应酬式的饭局，而是友人间的小聚。可以是三五成群，可以是三人把盏，可以是二人对影，“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句古语放在中国式的晚餐上再合适不过，如果说“奇文共欣赏”是人生一大乐事，那么“美食同分享”的趣味当与之不相上下。

共餐时当然不是大家只顾着伸筷子，而是在愉快进食的同时播洒些闲散的谈资，话语有一搭没一搭的，心情放松，神态怡然，想吃就吃，想喝就喝，美味佳肴伴着精神杂碎，在絮絮叨叨中滋味格外绵长。

胡思乱想中雨声已经哗啦啦响起来，在伞面上奏起了交响曲。避进五四路地下过街通道时，我把可能与我共进晚餐的朋友想了想：张三出差，李四有应酬，王五两地分居的老公回来了，赵六要参加家族聚会，陈七得送孩子上英语班；还有吕六、黄七、刘八、林九……她们都处在与我不同的城市，虽不至于像“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那么惨，但想坐到一张餐桌上也是谈何容易？

通道里弥漫着一股被雨水逼出的闷热潮湿之气，还有一阵阵难闻的臊臭味，一位白发凌乱的老太太正坐在地上发呆，面前变形的铝饭盒里盛着可怜的几枚硬币；一个满脸油黑的小伙子头上倒扣着一只肯德基全家桶的空桶，这顶“帽子”让他显出几分滑稽相；几个摆小地摊的贩子聚拢在一起，无所事事，目无表情……远处雷声隆隆，雨水像要把头顶上的地面砸出洞来，呆在地下的人们，在这一派创世纪般的雨中，忽然获得了让一切劳作得以停顿的空白，这个空白也让人茫然无措。

我想这时候最好是有瘦小而忧郁的歌手张楚走过，他一边走一边唱着：“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在被雨声吞没的地下通道里，那歌声是否仍会像往常那样，产生绝妙的共鸣效果？

走出通道时已看不到雨线，而是一大片雨墙，街上除了让水花飞溅的车外，几乎没有行人。我的胃正想念着一盆鲜嫩的酸菜鱼或水煮活鱼，还有绿油油的青菜。但一大盆的鱼一个人是解决不掉的，我知道。对鱼的想象顷刻间融化在雨水中，雨已大得伞无法对付了，在全身淋湿之前赶紧闪进最近的店铺。

“妯娌老鸭汤”，这家原先躲在海峡影城后面全天爆满的小店现在已开出了多家分店，想不到让我在这儿给撞上了。既来之，则安之，狂风暴雨之夜，来一碗浓而不腻的精品老鸭粉丝也是不错的选择。

小小店堂收拾得挺干净，客人加上我，只有三桌。先上了盘烫空心菜，那嫩绿的颜色很是养眼，老鸭粉丝也旋即端上，尝一口，味道还好，但汤色已不如先前的浓郁了。这年头，我还真是怕分店，一个品牌刚闯出点名堂就分店纷出，店家们不是想着如何把东西做精而是急着敛财，急功近利的结果必是牌子越做越烂，直至步入穷途末路。

不过，在外面暴雨倾盆的时候，能够坐在明亮干爽的店堂里，面对一碗热乎乎的老鸭粉丝还是够惬意的。我细细品咂着，不时看看玻璃门外被闪电划亮的天穹，一个个惊雷炸响在树梢屋顶，成千上万的雨脚争先恐后地要涌进门来，而那凄风冷雨中艰难跋涉的苦差与我无关……这进餐观雨与雨天卧床读书似有异曲同工之妙。

小店所在楼宇的周围都是写字楼，雨天里白领们自然不愿出门，于是店里外送快餐的电话就响得格外勤，一位中年送饭工人提着一篮子的快餐盒对着门外密密的雨帘犹豫再三，“雨太大了！雨太大了！”他嘟哝着，可老板深深地盯了他一眼，这一眼让他奋不顾身地冲出门去。约摸10分钟后再回来，身上已淋了半湿，刚推开玻璃门，一个响雷就把他震得一激灵，手上的伞一下跌到地上，他缩了下脑袋，憨憨地笑了起来，惹得一屋的人都笑了。

一位身着粉红“丰韵俏佳人”制服的姑娘在店里踱来踱去，“我没带伞啊，雨这么大回不去了，除非你们帮我把伞送过来。”她冲着手机大声说，然后又嘻嘻哈哈地笑闹了一阵，电话那头想来是她的同事。雷雨，让逃班、迟到都有了堂而皇之的理由，谁说下雨不是桩好事？

一阵风雨裹挟着一个人影闪了进来，是个穿墨绿T恤米黄休闲裤登浅灰耐克鞋的帅小伙子，一副黑框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显得文质彬彬。我想他呆会儿坐下来，一定是先掏出手机，放到桌面上。果然。他就坐在我座位前面，身上散发出好闻的古龙香水味道。在等上菜的过程中，小伙子不停地玩手机、接电话。这信息时代，似乎离了手机就寸步难行，有了手机，干什么都行。

持续不断的雨让我的晚餐进行得有条不紊，甚而可说是慢条斯理。我不知是在一边进餐一边等雨停，还是盼雨不停而悠然享受这一曲大自然的恢宏乐章。

不过晚餐的进度还是敌不过雨的长度，正遗憾没有随身带本书翻翻，忽然想起我有手机，万能的手机。那经常被我忘在某处的手机这时还好就在包里，这时候它的作用显得相当伟大，因为手机里储存了数本书的文档。

打开“I read”软件，继续看读了一半的《舞！舞！舞！》，村上春树塑造的男主人公在书里头说：“我累了，精疲力竭，惶惶不安，而且孑然一身，如同迷失在森林里的孤儿。”羊男叫他：“跳吧舞吧。”“跳吧舞吧”他喃喃自语着，按动电梯的电纽，扩音器里传出亨利·曼其尼的《月亮河》，于是，他又从伸手不见五指的奇异世界回到了现实世界，回到既不能使他幸福又不肯放他离开的现实世界……

雨什么时候停的浑然不知，收起手机离开时忽然想到，这场豪雨正是今夜与我共进晚餐的对象，当你只剩一个选择且是必然的选择时，它无疑就是最好的了，我们只能生活在这个现实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