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探访上、下杭有点心血来潮的意思。春假期间喜欢摄影的母亲希望我开车带她到福州周边转转？去哪儿呢？一时起不出合适的目的地，便向福州民情风物达人林山老师请教。“去上、下杭一带转转吧，听说那边快要拆掉了。”他提议。

数月前采访福州民俗专家方炳桂老先生时，就屡屡听他提起上、下杭，他还亮出一系列照片，多是破旧民房、杂乱街巷、石墩老桥，其中有一座用11根木柱撑着的老朽木房子，比意大利比萨斜塔还歪得厉害，视觉效果令人惊诧。方老先生有点小得意地说，那是他发现的支撑木柱最多的福州老房子，这么说来用木柱撑着的房子在那一带应该不止一两座，“纸糊的福州”的概念顿时跳出，那些照片给我一种一切还停留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印象。

这年头比较能够刺激到我的不多的事情中有这么一桩：从现代的钢筋水泥丛林里觅见一些有味道的老房子老东西，林山老师电话里给出的“要拆掉了”的信息，让我立即产生了前去临终关怀的愿望。

这里顺便插播一则旧闻。一年多前，好友羚羊在厦门海边的客栈刚刚开张，来福州想去花鸟市场淘些有意思的物什装点客栈空间。我自告奋勇地开车带她前往，虽说花鸟市场此前我已开车去过，但为了保证不走错路，临出门前又把贴墙上的《福州市区交通旅游图》仔细研究了一番。一边开车，一边聊天，还有背景音乐，一路甚是愉快，可是车沿着连江路开了半个多小时愣是没找着拐进鳌峰路的路口，又开了约摸半个小时，渐发现路狭人稀，似已出了福州地界，恍惊起调头回转，又陷入了庞大的堵车车阵，在尾气和喇叭声中挪动挣扎了半个小时，悻悻然开回到家中，无论如何也想不清为什么就是没找到花鸟市场？只能自我安慰：迷路得以让我们在百忙中闲聊了一个多小时，当然在什么地点空间完全可以忽略。从此，我的路盲史中又增添了一桩丰功伟绩。

话说主要在鼓楼区混的路盲秧子，一想到台江区、仓山区脑子里就是一团糨糊。这也导致我在福州呆了这么多年很少涉足那些地界。开车带母亲前往上、下杭前照例去地图前研究一番，选择了一条自认为比较简洁保险的路线，那就是沿着江滨大道往南开，顺路还可以欣赏沿江风光。

那天是正月初六，闽江公园里的大型蛟龙花灯还没架好，应母亲要求，停了车先进去拍了一阵。本已出发得晚，一路兜兜转转，待靠近隆平路时，日已黄昏。

天气冷洌，天色铅灰，外地人纷纷回乡过年了，路上一下空阔冷清了许多，本地人都将自己关在很有年头的房子里，留给寥寥几个行人的只有紧闭的木门，越来越昏黄的光线打在斑驳旧墙上，又硬又利的西北风吹来，萧肃的街道上一段旧时光悄然发酵。

我一点不觉得凄清，反而有种莫名的兴奋。因为在一个住了二十年的城市里发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区域。

停好车，我跟母亲说，我们随便走吧，走到哪儿算哪儿。随后便找了条最小的巷子钻了进去。夹道迎接我们的是一座座朽败的砖木结构旧房子，它们有的像醉了酒的好兄弟似的，身子虚飘，腿力不支，于是就往左或往右挨个倾斜过去，意欲相互支撑，结果却是自身难保，一起往一边倒；有的则是面对面地俯首，像要叩头拥抱，这使得两列屋檐间的天际比地面显得窄小，从侧面看，形成了一个不等腰梯形。为了避免这些“醉汉”瘫倒在地，有些房子就拄了“拐杖”，正如方炳桂老师照片里拍的那样，用一些方形的木柱死死地顶住。这些老房子的顶上往往还要戴顶很不合体的“帽子”——用木板随意搭起的小阁楼，破破烂烂的，越发使房子显出风烛残年的衰败相。

我们从一条巷子穿到另一条巷子，这些巷子狭小曲折，不时可见污水和垃圾在地上纠缠，半空中支楞着晾衣服的竹竿，夹克衫、长裤、花裤叉、文胸、袜子像一面面彩旗猎猎飘举，透过一两户人家敞开的门，见迎门的多是客厅兼饭厅，一口热腾腾的火锅在八仙桌上支着，被一家老小团团围住，浓浓的虾油味闻起来如乡愁般让人浮想联翩。

虾油味是福州的一大特色。小时候，父亲在福州的一所高校里工作，与在家乡的母亲分居两地，所以住的是单身宿舍楼，记得那是座名唤五号楼的筒子楼，矗立在一片田野中。每到下班时间，许多人家就在门边的煤油炉上烧饭做菜，浓浓的虾油味弥漫了整层楼道。闻不惯的人觉得它很怪甚至很臭，可在我的嗅觉中它却那么香醇，简直引人垂涎，那是一种家常的温存的滋味，配合着黄昏时分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像肯尼基吹奏出的萨克斯曲《归家》那般美好缱绻，令人神往。

从此虾油味之于我，便是家的符号，现在我虽然不用它，但一直爱用精酿的泰国鱼露，因为二者之间颇为相似。

有些时候，难忘往事就是一阵气味、一段音乐、一个眼神、一抹微笑、一缕光线的闪回，在某个特定时刻令你心灵悸动，怔忡怅惘。你可记得？惠特尼休斯顿那如疾风掠过麦芒的声线，在心尖激起的颤粟。

有时你并未失恋，却想哭泣，被突如其来的记忆碎片击中，心痛得魂飞魄散。

我们寻着虾油味从小巷的黄昏走进夜幕，有时以为已走到了路的尽头，不成想往左或往右又岔出一条长长的支弄，拐角处时常还会撞见用神龛供着的土地爷或什么神明，不知何人敬供的线香在夜风中依然袅袅。

穿行在宽仅容身的迷宫般的巷道中，踏着石板路一步步探向未知的前方，这样的游戏让我着迷，迷迷糊糊中被月光打湿的青石桥栏出现在眼前，我们居然找到了古老的星安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