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性地往随身挎包里塞一本书，可以随时读进去的那种。这样做不是为了让自己显得文艺，而是为了消磨等待的时光。

生活中充斥着种种等待：在餐厅等上菜，在影院等电影开演，在机场等出发，在学校门口等孩子放学……这些等待无疑都是轻松美好的，以此为背景的阅读就像餐前红酒或餐后甜点，能将幸福的滋味延长。有些等待则比较难耐，比如在黎明醒来等天大亮，在病房守护等点滴滴完，在门诊部干坐等叫号领药……焦灼不安伴着压抑无告，为了不让心事纠结坏情绪漫延，就把包里的书打开，尽快遁入另一个世界，这样的逃逸捷径屡试不爽。

一位医生正和患者家属耐心地解释手术的必要性和止痛剂的用法，这场景与对话已熟悉到麻木。医生办公室空调开得很足，使得铁座椅冰凉，我想要咨询的医生查房未归，在等待的过程中，选一个靠窗的位置，就着明亮的天光开读雷蒙德·卡佛的《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这样自己似乎就成了隐身人。

周围的嘈杂话语很快就听不见了，那些简洁的段落让人陷落，我仿佛正置身梅尔博士、特芮、劳拉和作者卡佛聚会的餐桌旁，听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那是个慵懒的下午，喝着杜松子酒，他们不由自主地谈起了爱情，在断断续续的讲述和问答中，在酒精的作用之下，神志渐渐迷离，不觉间初衷改道，意义迷失，最后微醉的梅尔大概已弄不清原本想要表达的是什么，倦怠无力的情绪渗入室内越来越暗淡的光线，将他的现场听众和这本书的读者感染，大家觉得应该说些什么，却言不由衷，觉得必须做些什么，却无动于衷，“直到房间全都暗下来了，也没有人动一下。”这种与现实的疏离感和漂浮的状态被卡佛捕捉并以文字确切表达，个中滋味虽然落寞，却能让人放松，暂得解脱。

《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模糊失焦的感觉弥漫着整本短篇小说集。《你们为什么不跳个舞》如此，《取景框》亦如此。诚如村上春树所言，雷蒙德·卡佛的小说写出了人生的微妙，写出了难解却又真实的人性细节，传达它不是靠精巧的故事或精彩的语言，而是字里行间闪烁着的意味，它属于作家天份的范畴。

另一位最近正在读的具有这般天份的作家是伊恩·麦克尤恩，被余华等称为文学大师的英国人，27岁推出的处女座《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也是他的成名作。这部小说集收录了他的8个短篇，故事的主人公多是都市边缘人、人格畸形者，故事的叙述手法冷静节制，而内容和结局却出人意料的荒诞、惊悚。《家庭制造》中哥哥对妹妹的乱伦被写成了一出游戏，《蝴蝶》里杀手查理对犯罪的过程和事实都安之若素，《化妆》里的姨妈将现实生活混淆成舞台表演，《夏日里的最后一天》胖女人珍妮溺水看似一场幻觉……在麦克尤恩的笔下，恐怖、残暴、离经叛道的事件都以轻淡散慢的面目呈现，可读者读罢却心情异样，烙在人物身上的孤独感成为通感，他们摆脱孤独、逃避现实的行为虽然极端却能被理解，因为它可能也是你生活中某些时刻的冲动，只不过理智的道德的约束让你未能付诸行动。麦克尤恩把人性的弱点、人生中无法把持的不堪、命运的不由分说莫名其妙等等集中放大了给你看，这让你合上书后会咀嚼着回味那一个个离奇的故事，那里头是否也有你自己的影子？

当又能够听见周围谈话的时候，就是我从阅读中出来的间歇，有点恍惚，原来我仍然置身于医生办公室。现实与虚构可以进出、切换，生存困境、情绪挣扎并不独属于你，从雷蒙德·卡佛和伊恩·麦克尤恩那里你知道它为人类所共有。所以真的没什么，窗外燥热，室内冰凉，日头正盛，光线明亮。你得到了安慰。

雷蒙德·卡佛

伊恩·麦克尤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