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分类: 文艺人事 |
按:1月3日凌晨著名诗人蔡其矫先生在京仙逝,享年89岁。连日来,不少朋友在网络上发表纪念文章,读罢感慨唏嘘。大概五六年前,我在所供职媒体的文艺副刊版任小编,偶与蔡老有文字上的联系,也一起参加过几次文艺活动。今日翻寻出当年草就的初见蔡老的印象记,这篇小文只是我的一篇日记,本未想过要公开发表。现贴上,以表敬意与哀思。
认识蔡其矫是在林春荣长诗研讨会的接风宴上,在酒桌上坐了好一会儿,我都不知道坐我正对面的就是著名诗人蔡其矫。因为蔡其矫跟我想象中的相差甚远。我想象中的蔡其矫是什么样子的呢?首先,他应该是个精瘦的老人,因为长寿者大都那样,尤其是思维活跃的长寿者;其次他应该目光尖锐灼人,因为诗人大都那样,尤其是精力旺盛的诗人;他还很可能会有一大堆过耳的白发,马马虎虎地抛在脑后,像王洛宾他们那样。我甚至想象过他说话时如激光枪扫射般的语速,激动得歇斯底里的模样。因为诗痴们往往都近似于疯子。然而事实证明我的想象倒更接近发疯。蔡其矫长了张大方脸,脸膛健康红润,目光温和亲切,斑白的头发略略卷曲着,规规矩矩地蛰伏在头皮上,穿一身干净的短袖衬衫,一条藏青色西装裤,啤酒肚自豪地腆着,在一桌的觥筹交错、谈笑风声中,独自一言不发地专注于美味。这不就像家族聚餐会上那位和蔼可亲德高望重的老祖宗么?
省文联的一位领导向他介绍我,他热情地伸过手来笑着说:“哦,我知道,我知道,我们写过信,可是一直没见面,对不对?”是长辈的语气、笑容和手势,很亲切。蔡其矫继续攻克他那堆坚硬的螃蟹们,忽然抬起头来,用略带闽南腔的普通话对我说:“我最爱吃这个了,他们敬酒拉关系,我就吃这个。”说完眨眨眼,有点诡秘地笑了。有人夸道:“蔡老真是好胃口。”坐他边上的《文艺报》女记者连忙压低声音提醒说:“他喜欢人家叫他老蔡,不喜欢人家叫他蔡老。”话音未落,蔡其矫就接过话头:“现在没关系了,我八十四了,开始安排后事了。”那不慌不忙的语气让人觉得他是把死看得与长一岁一般自然,而且他对自己的处境非常清楚。可我听到“安排后事”几个字还是心头一凛。蔡老仍用拉家常一般的口气道:“我把我的诗都整理出来,出了四本诗集……”那位文联领导插话说:“他还把晋江老家的后山建成了一座农民公园……”这些就是蔡老所安排的后事中的一部分吧,我觉得敬重的情绪已渐渐超过了猎奇的情绪在心头的份量越来越重。
蔡老在饭桌上的话很少,美食似乎完全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可当有人调侃我和另一位女记者“你们是“‘艺记(妓)’、‘名记(妓)’”时,他忽然又抬起头来,非常郑重地批评那个人:“你不要这样说,这样说很不好。”声音不大但很威严,弄得那个人有点窘。其实,这种可恶的调侃我们已听过多次,每次我都觉得说的人很龌龃,可在酒桌上说得多了大家也就习已为常。像蔡老出来这么严肃地制止,我还是第一次遇上,我觉得蔡老是很懂得尊重女人的。懂得尊重女人的男人自然也会得到女人的敬重。
晚上散步的时候,我们又碰到了一起,我说:“蔡老身体真不错。”他乐呵呵地应道,我就三个诀窍:“能吃、能睡、能走路。”一旁熟悉他的人说:“不对不对,蔡老长寿的秘诀是有三大爱好:美食、美文、美女。”大家都笑。蔡老一点不恼,看来这是个常开的玩笑,他也嘿嘿嘿地笑了,算是默认。
研讨会上,大家都依次将林春荣长达二千多行的政治抒情长诗捧了一番,蔡老一直到最后才发言,他肯定林春荣的路子走对了,关键是写了看得懂的诗,他指斥眼下诗坛那些自我感觉良好的诗人们,无病呻吟自说自话,只关注主观而不顾客观,结果路子越走越窄,最后走进了死胡同。蔡老讲得很动情,脸红红的,眉眼随着话语一扬一扬,还伴着有力的手势。我以为他的话说到了点子上,不愧是有造诣的名诗人,而且他那种客观公正的批评态度和发言时的气度也颇为感染人,会场上给他的掌声最热烈。
次日中午,会议结束,蔡老要随林春荣到莆田继续开会,我们则准备回福州,蔡老忽然走过来摸摸我的头发说:“怎么样?跟我们一起去莆田吧。”我看到的是温和的眼神和慈祥的笑容。我理解了那些乐于与蔡老交往的女性,他们一定觉得跟这样一位老诗人在一起,备受呵护却没有危险。他是一位绅士。当然,我不知道蔡其矫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我只知道现在的他仍然算是个有魅力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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