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午后睡起读小文,无意读到叶圣陶的一篇《假山》。
叶圣陶是苏州人,自小在园林里窜来跑去,自是懂得苏州园林之美。中学语文课本里就收录了他的《苏州园林》,在他笔下,苏州园林是各地园林的标本,处处都是可以入画的一景。《苏州园林》里谈及园林里的假山,只有几句话“假山的堆叠,可以说是一项艺术而不仅是技术。或者是重峦叠嶂,或者是几座小山配合着竹子花木,全在乎设计者和匠师们生平多阅历,胸中有丘壑,才能使游览者攀登的时候忘却苏州城市,只觉得身在山间”。艺术与技术的差别在于技术可以复制,而艺术却不能。夸赞苏州园林里的假山“是艺术而不仅是技术”,印象深刻。
可在《假山》一文里,叶圣陶却对苏州园林里假山的艺术价值发出了质疑,逐条否定传统里关于假山的看法,似乎对假山的不满由来已久了。
文章开篇说朱佩弦到苏州,叶陪他去看花园。碰着假山,朱佩弦总想爬,保有小孩的心性。但叶只坐定在一处地方对着假山看看而已。这个开头里对于假山的态度倒是与自己接近。故而继续往下看。
文章先说假山实在算不得一件好看的东西。理由有三:一,“阳光照在上面,明一块,暗一块,支离破碎,看去总觉得不顺眼”,言下之意,假山实在太假,缺乏自然浑成的好;二,“假山上长着大树,盖着亭子”,“一座亭子镇压着整个所谓山峰”,显得非常不相称。意思明确,假山与其上的亭子、树木实在比例失调;三,“用假山,固在使花园增加了曲折和深致,但是也引起了一堆乱石之感”,利弊相衡,作者倾向鲜明,假山实是乱石,而园林里用于隔断的花墙和树木,较之不仅能作障蔽而且更有意思,花墙“隔而不隔”,树木修剪得法,还能当画来看。文章再说假山爬着亦是无趣,前后左右皆石块,狭窄,登顶只见轩堂上的屋顶挤在眼前,连那瓦楞上的雀粪也一清二楚,真是糟得很。“真山真水若是自然手创的艺术品,假山便是人类的难能而不可贵的‘匠’制”。
以此看来,《假山》一文里,叶圣陶所要传达的该是:苏州园林里的假山仅仅是技术而非艺术。并且这项技术在作者看来还多有不美不顺不好之处。传统的园林法则亦有值得商榷和推翻之处。
两文对比,同一作者前后看法截然相反,何哉?总不至于叶圣陶自己和自己抬杠吧。
《苏州园林》原题:拙政诸园寄深眷——谈苏州园林。1979年初,香港有一家出版社打算出一本介绍苏州园林的摄影集,约叶圣陶写一篇序文。《拙政诸园寄深眷——谈苏州园林》一文就是那篇应人之托所写的序文。因着某种特殊的任务而写的文字,总难免会有脱离自己本意而附会的东西在里面。这大概就是此文里对假山“爱屋及乌”的原因所在了。《假山》一文则完全是因有话要说,发自内心,没有框架,所以文字自由,我对传统发发疑问唱唱反调一抒己见,完全可以由着我来。
说实在,我对假山亦是不喜的。除了叶圣陶先生所罗列的关于审美的那几点理由外,还有更为务实的原因。假山里总有山洞,那洞暗而逼仄,人在里面穿行,冷不防被躲在幽暗处的某位调皮人士“喂”一声,心是要“砰砰砰”跃上很久的;更为让人皱眉的是那假山山洞角落里的臊气,大概某位顽童玩得正兴不愿找如厕之处直接就出水在此地了,闻之不得不掩鼻仓皇逃离。
最近一次登假山,是带孩子去绍兴兰亭观摩众多名家《兰亭序》临帖之后,在兰亭后面的一个园子里,只有我们仨,孩子久在城市生活,登登假山是很有热情的。我虽不喜,但需看护孩子,于是便去。
不过园林只在城市,山林终在旷野。多到旷野里行走,登临,攀爬,远眺,才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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