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故事里的人，没有谁对和谁错。

 

民工日记—— 难逾越的沟

1

  她抬手又打了他一巴掌，左边的脸留下鲜红的指印。

  她叫苏娇，是个女人；他叫张武，是个男人。她是他的老婆，她经常动手打他。

自从孩子渐渐长大以后，她在他的眼里，好象就变了个人，他感觉到，她看自己什么都不顺眼。一起生活，开始为了点事情两人争辩，后来就争吵，破口大骂，再后来就动手，每次都是她先动手，乘他没有防备时，扬起她细嫩的手甩在他脸上。他只和他争辩，其实吵架时，他骂不还口打不还手。虽然她是自己的妻子，但她终归是个女人，每次吵架之后，他这样的安慰自己：男不和女斗。

  他在家越来越沉默，下班回家，洗衣做饭接上学的孩子。只要和自己的孩子在一起，他露出幸福的笑容，把孩子拽在怀里，紧紧地抱住，生怕孩子会离开。他每天小心生活，除了沉默以外，他想尽量把这个家照顾的周全，让她下班回来看着满意。如果她感觉不满意，他的脸又要遭殃。是的，最近一段时间她火气越来越旺，让他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家里有客人来，特别是自己的丈母娘来，好象没有这个女婿样，从未拿正眼瞧过他。他像个外人，应该连外人都不如。他在这个城市也有朋友，但他的朋友从不来自己的家里。家里来的客人，都和妻子家有着关系，所以，每次有客人来，忙碌之后，他就默默地下楼，在小区花园里走走转转，看时间差不多客人该走了，他才小心翼翼地回家。

2

  他在农村，而现在做了城市人。

  在农村老家，张姓是大族，人丁兴旺，虽然穷，但人活的硬气。为了争口气，想让家人过上富裕点的生活，他十七岁外出打工。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即便打工，他都心高气傲地活着，心想，自己要混个样子出来，让家人真的富裕起来。其实家人对他没有要求，混个样子和让家人过上富裕的生活，是他自己定的目标和想法而已。

  混个人样，是他最初的理想，在外面漂泊了五年，他重新有了追求。混个人样，什么是人样？脑子里模糊。成为城里人，才算混出了头，混个人样就是做个城市人，清晰又明确，他殚精竭虑地“奋斗”。

  家乡虽然贫瘠，但家乡的山水很“富有”地滋养了他，让他长的高大，面相标致，摸样俊秀，像电视里演的“好男孩”落到凡间，招女人喜欢。

  他想让自己安定下来，就进了工厂。工厂大，有很多工人，上下班刷卡排队，队伍都望不到尽头。据说，工厂原来是国营的，国营也就是国家的，后来经过“改革”，就成私人的了。不管是国营还是私人，他都无所谓，只要有活干，有工资发，能学到技术，他在意这个。厂里大多数是城里人，也有部分外来工。他刚进厂时，和同事相互介绍，知道对方是城里人，他特别惊讶，原来城里人也在工厂车间里上班呀？他所认为城里人从事的劳动，应该是坐在办公室里的脑力劳动，而像他们样的“粗人”，才配做体力活。能和城里人在一块干活，他感到荣幸，也算混进了城市，但还不是城里人。这份工作他全身心投入，也非常珍惜。

  从小喝山泉水长大，他嘴里吐出的话语也一样甘甜，讨人喜爱。

  她和他在一个车间，因为工作关系要经常接触，时间久了，正常的工作掺杂了私情。他想多看她几眼，想和她多说几句话，但从来没有非分的念头，因为她是城里姑娘。反而是她，上下班都和他打招呼，中午到食堂吃饭偏偏坐在他对面，如果吃红烧肉，她竟然把肥肉挑拣到他盘子里让他吃。她对他大大方方，让他有点害羞，只顾低头往嘴里扒饭。他被她的大方吓的无所适从。除了老家的母亲和嫂子，他从未和其她女人有过交往，所以紧张的要命。

  一天快要下班，她喊他下班后出去逛街。在厂门口，她等他，现在已经混的熟悉，他不再拘束。

  天黑了，天上没有月亮，但城市的路灯比月亮的出现还要明亮。她拉起他的手，他浑身一哆嗦，然后紧紧地攥着她。

  那天晚上以后，在工厂里，大家都知道，苏娇和张武成了一对情侣。

3

  她对他说我们结婚吧，他挺起脊梁告诉她，再等等，等我再存点钱，把你风风光光地娶回家。农村的老家。

  她笑他傻，他喜欢听她说自己是个傻子，或者叫傻瓜，听起来充满关切和爱，她说：“不是要你娶我，是我娶你，我要把你娶进门，做我们家的上门女婿，我们家就我一个女儿，那有城里姑娘嫁到乡下的。”

  他哭了，哭的很伤心，做城里人的上门女婿，自己终于可以做城里人了；他哭了，哭的很凄凉，做人家的上门女婿，那么老家的父母不是白养了我这个儿子？他偷偷地哭，没让她看见。

  准备结婚时，他小声地和她商量：“等结婚的那天，我想把老家的父母和哥哥嫂子都接来。”她打断他的话：“你老家离这里有几千里路，让二老来回奔波，太辛苦，结婚就别来了，等我们结婚后，回去一趟看望他们。”

  他听她这么说，也有道理，再也没提接自己父母来参加婚礼这档事。

  结婚那天，在酒店摆的有十五桌，她拐着他的胳膊挨桌子敬酒，而他眼里，自己结婚这么热闹的场面，来喝自己喜酒的人都是陌生的面孔。虽然是自己结婚，他举着酒杯和每个人打招呼，但内心异常尴尬。

  已经半夜，客人散去，脱掉婚纱和礼服，她偎依在他怀里问：“你爱吗？”

  她今天格外楚楚动人，他吻了她的唇，然后说：“因为我爱你，所以我什么都不在乎。”

4

  时间孕育生命。

  她的肚子渐渐隆起，他每天都把耳朵贴到她肚皮上倾听，似乎听到孩子的心跳，两个人的世界幸福甜蜜。

  十月黄金周的前两天的晚上，她头枕在他胳臂上，他说：“孩子还没出生前，我带你回老家一趟好吗？”

  在和她商量之前，他想了好久，十一如果不能回，到春节她肚子越来越大，就更没了指望。在电话里，父母知道自己结婚，虽然父母嘴上没说，可从话音里能够听出，父母想看看儿媳妇的样子。每次父母都招呼他，你要对人家姑娘好，人家城里人，能够嫁你一个乡下男人，你多大的福气呀！父母还说，家里的新房子重新粉刷了，等把媳妇带回来住呢！

  他没有告诉父母，自己结婚，是你儿子嫁了人呢！在新社会里，他对自己嫁人看的淡，如果父母知道，怕会伤心。

  她转过头，对他说：“你看我都怀孕了，那还能坐车，等孩子出生后，再回去好吗？”

  自从和她恋爱后，她说烟味难闻，他就戒了。现在，他坐在床头想抽烟。

  台灯下，橘黄色灯光把卧室照的朦胧而浪漫。

  他说：“刚发工资，我想寄点钱回去。他们在家虽然没找我要，但我知道，家里不宽裕，缺钱。”

  她重新转过身，脸对着他，轻轻地说：“你真孝顺呢！有孩子了，以后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乡下人，不光父母，穷亲戚也多，你自己拿主意，别问我。”

  他关了台灯，钻进被窝里，用手摸了摸她肚皮，然后把她夹在怀里。

  他睁大眼睛，全然没有睡意，盯着怀里的她看。

5

  孩子出生时，他激动地逢人便说，我儿子出生了，我做了老子。

  他第一时间打电话给父母，向父母描述孩子刚出生时的摸样。他很会描述人，他媳妇的样子就是他在电话里向父母描述的。父母告诉他，村里人都知道她媳妇长的俊俏，城里姑娘俊俏。

  他告诉父母，你孙子出生有八斤重，头上胎毛长的密，刚出生就哇哇大哭，腮帮子粉嘟嘟，招人爱呀！

  父亲和母亲在电话里争吵着讲话，父亲问：“孩子起名字了吗？孩子要有两个名字，一个大名一个小名，大名叫张什么呀？如果没有想好，俺在老家让瞎子给孩子算算，再找个先生起，好吗？”

  “叫，叫张……”他欲言又止。

  挂断电话，他用衣袖擦眼角渗出的泪水。为自己做了父亲而高兴，还是为自己是父母的孩子而高兴？他忙碌地没顾上想。

  从医院把妻子和孩子接回家，她母亲命根子似得把孩子抱在怀里，一个劲地亲热，她母亲说：“孩子的名字我和你父亲给起好了，我的宝贝孙子，就叫苏壮壮，壮壮、强壮，还可以是状元，多好啊！

  丈母娘说的开心，他茫然地站在旁边，他多么想把孩子抱在自己的怀里，只要是自己的孩子，哎！叫什么，姓什么，都无所谓。

  拉开客厅的窗帘，一缕阳光照进屋子里，外面阳光灿烂，房间里温暖如春。

  这样美好的日子里，还有什么不能够想通的呢？

6

  时间让生命茁壮。一眨眼儿子都四岁了。

  他有些生气地对她说：“自结婚以来，我们都没有回趟老家。刚结婚时我说回去看看，你就找理由推辞，前几年又说孩子小，在路上不好带，现在孩子都四岁了，这个暑假，无论如何你和我还有孩子，我们要回去看看。”

  “回去看什么呀？有什么好看的？穷山恶水的。”她抛下这句话，自顾地看电视。

  他压抑着心里的怒火，说：“你这什么话呀？你是我妻子和我回趟老家，认一下我的父母和哥哥嫂子，不可以呀？你要是不回，我把孩子带回去呆几天。”

  听见他说要带孩子回去，她转过脸：“你敢？农村不卫生，蚊虫又多，你敢把孩子带到乡下去，我跟你没玩。”说完，她去了孩子睡觉的房间，留给他一个背影。

  他关掉电视，房子万籁寂静。他靠在沙发上，用手撑在额头，呆坐着。

7

  她对她说，我要辞职，去租个门面房开店。她说干就干，第二天就没有再去工厂上班。她一个女人家，为了开店做生意，多么不容易，每次下班回家，他看在她眼里，疼在心尖。心疼她。

  他烧饭洗衣服接送孩子，看她忙碌的身影，他认为这些活，应该是自己做的，为了这个家，没有彼此之分。开店以后，这个家她回来的晚，她为他放好洗澡水，她看看自己的男人，除了问孩子，她对他没有多余的话说。他想说，有时候说了，她懒得理他，反而还说他烦。他只默默地看她。

  她回这个家越来越晚，有时候半夜，有时候凌晨。有儿子陪在身边，他和儿子说农村老家，说孩子的爷爷奶奶，说田里的水稻和地里的麦子。从儿子的眼神可以看出，四岁的儿子很向往他描述的农村。已经是凌晨，他担心她，拨了她的手机。

  她手机关机。他想她太忙了，埋怨地自言自语：“要钱不要命，身体最重要，没白天黑夜地做生意。连手机都关了，不会出什么事情吧？”他起床把儿子的被子盖严实，披上衣服，一边下楼一边扣衣服的扣子。他要去店里看看。

  白天拥挤的街道，在凌晨里，显的宽敞。

  店门关着，他拍拍门，没有任何动静，他的心都提到嗓门。他又拨打她的电话，仍关机。到那里去找她呢？他几乎没了主意。

  他坐在店门前的台阶上，愁眉苦脸焦虑地等。

8

  太阳把城市披上金光。

  他抬起疲倦的脸远远地看见了她，她容光焕发，虽然一夜未归，看样子她应该没发生让人惊恐的事情，只是身旁多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看上去举止比自己优雅，他想，这没有什么，该送孩子上学了。他从台阶上起来，拍拍粘在屁股上的灰尘，然后往家走。

  工厂宣传栏张贴的有他的喜报，大红的纸，他的名字被写的格外显眼，被评选为季度“优秀员工”，他在乎荣誉，更在乎三百块钱的奖金。下班以后，他先去接儿子，带儿子去超市买了她爱吃的菜。把儿子安顿好写作业，他系起围裙在厨房忙碌，锅碗瓢勺在他手里演绎着欢乐。都是她爱吃的菜，用发的奖金为她烧饭，他心里越想越甜蜜。

  儿子说饿，他盛了饭先喂儿子；儿子说困了，他把儿子洗过后放在床上。在餐桌旁，他继续等她。她不回来，他不饿。等等再等等，没有关系，她忙，等她回来一起吃。

  听见门外的脚步声，他去开门前先夹口菜尝尝，菜凉了，没有什么，热热一样好吃。他高兴地迎接她进屋。

  他爱惜地问：“累了吧？先吃饭，都是你爱吃的菜。”

  她一脸的倦容，心不在焉的回答：“吃过了。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等我吃饭，不用等我，你这个记性，越来越差。”

  他小声地问：“昨天晚上，你到那去了呀？我和儿子都担心死了！”

  她瞪他一眼，然后说：“店里忙，太晚了，就没回来。”

  “我……去你店里找你了，你不在店里。我……在店门口等你，我看见你和一个男的在一起……”

  她打断他的话，她暴跳如雷：“你竟然监视我？你什么意思？我是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你这个没用的家伙，我当年是瞎了眼，非和你结婚，我算是后悔死了。当年结婚时，有好多人劝我，说你是农村的，麻烦事多，负担会重，我不相信，我现在是相信了。你愿意过就过，不愿意过拉倒，你那儿来回那儿去，别再管老娘。”

  他是个有脾气的人，跟她一起后他改了脾气，听见她这样说，他的脾气又蹿到胸口，咬牙切齿的说：“农村怎么了？当年你追我,又不是我追的你。看你长的摸样，你要不是城里人，我还真没看上你。既然看上了你，我是真心待你的。你狗日的，今个这样损我，还给我戴绿帽子……”

  “啪”清脆的耳刮子甩在他脸上。

  他举起拳头，他又慢慢把拳头放下。

9

  从此以后她经常打他。

  每次挨了耳刮子，他就把儿子抱在怀里，虽然儿子姓苏。有时候，他想狠狠地把她扁一顿，扁她肯定是小菜一碟。为了家，他强忍着。他知道扁她容易，可扁了她以后，家会碎的。

  一天，他看她心情舒畅，他说：“我父母在电话里说，家里农闲，爸和妈这几天想来这里看看孙子和你。”

  她从椅子上跳起来，指着他就骂：“来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给他们寄钱不就可以了？孩子姓苏不姓张，不准叫孙子，知道吗？以后不准你父母叫孙子。”

  他提高声音说：“你说的什么话，你这是人讲的话吗？你的良心呢？我爸妈都一大把年纪了，咱们不回家看他们，他们反过来看我们，结婚都这么多年，来看看自己的儿媳妇和孙子，有什么不对呀？”

  她几乎把吐沫都喷到他脸上的吼叫：“你多有本事的父母吆？乡巴佬，我看，来看是假，想到城里来见世面才是真，一悲子窝在穷山沟里，儿子和城里人结婚，多有面子呀……”

  “啪”，他随手给了她一巴掌。

  她捂着自己的脸。他呆若木鸡。屋子里安静的只剩下人的喘息声。

  这是他第一次打她，打的好，他没有后悔的去安慰她。

  他走进儿子的房间，儿子在被窝里睡的安详；他眼里禽满泪水，用手抚抚儿子的额头。

  出了儿子房间，他没有再看她，大踏步迈出门，也迈出了这个家。

  夜色里，城市的路灯很亮，他的眼里很黑。

10

  离婚手续办理的简单。

  他辞了城里的工作，他想自己应该要回家看看。

  坐了两天的火车，他看见了山。家就在山里，他一直压抑的心，变的豁然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