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八月二十日的夜，李欣思绪万千，村里所有人都安逸地睡去，只有他，心里遭受着煎熬。这种煎熬没有人强迫，是自我的焚烤，如是别人强迫，还可以反抗，可怕的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真正想自杀的人，没有人能够挽救，他并非想自杀，他现在倍受折磨地想着自我和关于自我的一切。面对周围的一切，他没有勇气，包围自己的四周都很可怕，无形的精神恐惧，不管是精神上，包括对物质的虚幻，现实中生活的艰难，从而使自己的精神长期处于压抑状态，渴望解脱，人将掉入无底的黑洞，漆黑一片。

  人长大的苦恼，就是要承担许多责任。小时候，一切都围绕你转动，终有一天你要围绕别人转，你去忙碌、奔波、肩负起成人的使命，你所有的行动，受到父母、朋友和牵挂你人的关注，而你又要考虑自己的行为是否符合一般规则，所以你要思想，要转动的完美些，经过碰撞，千捶百炼，才渐渐地成熟。苦恼归苦恼，决不因苦恼而退缩，路向前，人向前进，不管什么道，终究要试着走，向着你的选择，高兴或无赖地走去。

  隔壁传来母亲的咳嗽声，声声刺耳。母亲已生病有半年时间，住过半个月的县医院，病情未见好转，建议转到市医院，面对巨额的费用，父亲束手无策。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买光，所有的亲戚都借光，也找过镇政府民政局，所有筹措都是杯水车薪。目前母亲成天躺在床上，按照偏方，靠从山上挖来的草药维持病情。自从母亲生病以来，看着母亲憔悴的模样，病痛发作时痛苦的神情，李欣无数次偷偷流泪，为母亲被病情的折磨和做儿子的无能而哭泣。今夜，李欣哭的更凶，没有哭声，泪水顺着腮帮子悄悄滑落，无止尽。父亲老实本分，终年把自己的生命和时间还有希望都融入进几亩土地里，劳苦耕作，到收获的季节，父亲才会舒展一下拧紧的眉头。日子在父亲的年轮里凑合着过，而母亲的病，使父亲每日的叹息增多加重，人更是苍老，他对这个家有些力不从心了。小妹在读初三，成绩很好，母亲生病后她好象变的懂事，每逢星期天，她会到家里，用自己娇小的身躯做着大人的活计，小妹也哭，她总是爬在生病母亲怀里抽噎。

  李欣扯亮因电压不足而昏暗的电灯，望着小桌上装衣服的牛仔包，他神情有些恍惚，但离家的念头坚定。他要离家，他想，他完全有理由离家，为了母亲，为了家里所有人。

  公鸡啼鸣一声紧跟一声，天空还布满星星，山的轮廓依稀可见，李欣走在去小镇汽车站的小路上。李欣家离小镇有三里路程，去县城的早班车六点开，现在才四点半，他要去找一个人，他要走了，也是他唯一要打招呼的人。

3

  吴大伟问：家里人知道你走吗？

  李欣：不能让他们知道，那样会走不掉。

  吴大伟：你这样何苦呢？我理解你，但我搞不懂，大学不上，你认为就能够解决问题，外面的钱就这么好赚吗？

  李欣：没有别的办法了，我只有走这条路，上大学对我是个梦了。妈的病太需要钱了，还有这个家，我别无选择。你想，我能怎么办？大伟，我想的很清楚。我临走前来见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帮我照顾一下家，劝我妹妹别退学，再帮我转交一封信给胡燕，我走了。

  吴大伟：哎！都是钱。张成上次打你，你恨他吗？

  李欣：这两天我想过很久，我从不恨人，他就是这个脾气，也是为我好。

  吴大伟：我这里有一百五十元钱，你拿着路上化，我把俺二叔在浙江打工的地址再写给你。路上小心，写信回来。

  李欣：路费我有，我不一定去浙江，我走了。

  吴大伟把钱往李欣怀里塞：拿着，别客气，我送送你。

  李欣：钱算我借的，不要送我，千万不要送我，让我一个人走，你还睡会儿吧！

  天逐渐明亮起来，李欣牛仔包搭在肩头，与他结伴远行的是这破旧的行李了。李欣踏上车，车上乘客寥寥，汽车磨磨蹭蹭不肯急着上路，陆陆续续上了些人后，汽车才正常开动，这时，太阳让山坡披上红光，透过车窗，李欣在太阳的照耀下去向那里呢？他自己也不知道。

4

  吴大伟去找胡燕，她正哼着小曲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杂志。她是镇长的女儿，在小镇，似乎有与别人不同的生活风范。她也收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沉静在对希望的憧憬中，镇长对自己的女儿更是宠爱，全家人都在为她上大学的事务忙碌，唯独她自个儿无忧无虑，在假期里享清福。她把吴大伟请进屋，又是倒茶又是拿糖果，她的热情劲，让吴大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在学校，胡燕是最难对付的女生，但同学们都很喜欢她的直爽、美丽，包括吴大伟也喜欢。胡燕忙过后，坐在吴大伟对面，吴大伟向她考上大学表示祝贺，胡燕劝他再复习一年，吴大伟摇头。胡燕问他李欣的消息，高考后的时间，她未有见过李欣，她很想见李欣，想的要命，知道李欣也考上大学，她比自己考上还要高兴。她经常从心底里默默祝福李欣，自知道结果以后，她长长地舒口气，为自己高兴过度而失眠两个夜晚。

  此时，当听见吴大伟已出走，不准备上学，她灿烂的笑容像涂上层烟灰，以不复刚才花儿样的风采。她双手拖腮，双眼僵直地盯着面前的茶几，吴大伟把信交给她，她急不可待地打开。

吴燕：

  你好。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家，离开了小镇，我走了，我是注定要走的人，可以说，我的悲痛只有在自己的出走才能够减轻。你考上大学，我祝福你，我同样为自己考上大学不读而感到遗憾，也只有用遗憾两字来概括我目前的命运。我给你写信，是要你理解我的处境，也只有你懂我，我不希望自己的朋友误解我。我与你是不同的人，还有大伟和张成，我们都是好朋友，我无法为朋友交代什么，我是我自己。现在，我们分别了，各自为了自己的理想而奋斗，理想对于我很飘渺，我要讲究现实，我的家，所以我要走。

  高中三年，你无数次的帮助我，嘴上没有说，但我非常感激你。做同学时，刚开始，我很藐视你，把你对我的帮助当成是对我的侮辱，我经常躲着你，一见到你对我的好，我心里发慌，慢慢地我被你的真情打动，你不是同情于我，而是处于同学间纯洁友谊给予我物质上的恩惠，我的精神也同时被你热情牵引的高涨。有时候我想，我是多么幸运，有个女孩对我好，不嫌弃我的贫穷，身边还有许多朋友，我能够拥有这么多的朋友，心里一直很宽慰。

  我对不起你，你自己要保重，我这次走，不知要走到那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家，更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够见面，但我忘记不掉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她捧着信，思绪凌乱，很想怒吼一声，把堵在胸口的郁闷撕破。吴大伟未来之前，她还沉静在幸福之中，此时，她的快乐消停，李欣走了，李欣不再上学了？她想到自己的梦，作为少女，少女的情怀，她朦胧的感觉，似乎破灭。她清澈见底的眼睛，渗出了晶莹泉水，流淌不息。坐在旁边的吴大伟，看见胡燕多变的脸蛋，有些措手不及。

  送走吴大伟后，胡燕精神极度崩溃，她嗓子哽咽。她其实是一个脆弱的女孩，外表坚强，内心的感受一触即破。她并非可惜李欣的所作所为，即使不上大学，都无所谓，只是她莫名地有些失落，似乎有了的寄托，在李欣的离去而消失。是消失而不是消灭，她的寄托根深蒂固，今后的日子，注定要为自己还没有消灭的寄托而泪流满面。

  刚上高一时，男女生混坐，胡燕和李欣同桌，镇长的女儿那里愿意和弱不禁风的穷小子坐一个位子，她找老师调位，班主任告诉她，即使是市长的女儿，在这个班都没有随便调换位子的待遇，她碰了一鼻子灰，只怪自己倒霉。

  李欣从未有把她放在眼里，更未有主动搭理过她，每堂课李欣的双眼都盯向黑板，感觉四周无人的样子，更何况她还是个女生。即使在写字时，自己的胳膊不小心碰到他的胳臂，他仍旧不会扭头察看，在胡燕第一印象里，李欣就是一无知觉的榆木疙瘩。可是，在班级打扫卫生或参加学校的劳动，李欣又总是主动帮胡燕的忙，和李欣一起干活，她做的很少，基本都被李欣包揽，当她向他说谢谢时，他却又懒得搭理地离开，那段时间，她和李欣是那种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同桌，两个人都不可理喻。

  李欣学习优秀，成绩排在年级前三名，上课老师提问做习题，李欣手举的老高，老师也喜欢叫他，他在学校很出类拔瘁，高一下半年，李欣当选为班长。

  高二和高三，他们已不再同桌，但她又开始多么渴望和李欣坐在一起啊！不过也没有关系，他们已经成为好朋友了。

  胡燕注意到，每当老师找学生要学习费用时，李欣都显的紧张，因紧张而脸上绯红，胡燕明白李欣的窘迫。他们是朋友，她有心要帮助他，她是镇长的女儿，应该有这个能力。

  每个月，胡燕都会塞给李欣二三十元钱，作为男生，李欣那里肯接受呢，他是有自尊的人。经过胡燕三寸不乱之舌地劝说，最终李欣也都接受了，每次买学习用品，胡燕也都准备两份，一份送给李欣，他们的关系以超越了同学或普通朋友之间的友好。

  哪个日子的哪个晚上，学校球场边，月光朦胧，树叶在月光里摆动，熄灯铃声已响过，胡燕和李欣仍双双坐在树下的草地上，他们对望，夜色里景色很美丽啊！

  月亮西斜，李欣拉起胡燕，面对面，他吻了她，两唇轻轻碰在一起又立马分开，瞬间的吻，只有安静的月光佐证。

  他们俩谈学习和理想，把那份快要开放的情感埋藏于心底里，谁都知道，情感过早的开放，将没有好的结果，他们俩小心呵护，等待来日岁月。她经常到乡下李欣家去，有闲言碎语传出，她充儿不闻，李欣的母亲生病后，她去的次数更多。

  高考后，她到县城姥姥家呆了半个月，回家休息几天，录取通知书也收到，同时也知道李欣考上大学，她正准备这几天到李欣家里去呢。吴大伟的到来，还有李欣的信，让她很伤悲，信放在桌子上，一切都是事实。

5

  张成打过李欣，这几天他茶不思饭不香，每天吃过就睡，睡过就吃。李欣说不再念书，对他来说就跟天要塌下来样，自己虽然未有考上，也没有这么抱怨和生气，李欣让他怒火中烧。打他算便宜了他，如果李欣真不上学，他要把他撕成八块喂狗，他有这个胆量和气魄。他相信自己能够让李欣有不放弃上学的念头，老老实实跨进大学的门槛，任何艰难，他都要帮李欣扫清。

李欣和吴大伟他们三人是朋友，他和李欣是小学到高中的同学，吴大伟是初中到高中的同学。从心里讲，李欣考上大学对他多少有些安慰，也是他的荣誉和骄傲。他比李欣大两岁，在小学阶段，体格上，他是李欣的保镖，谁要敢欺负他哥俩，准没有好果子吃，对方都会被整的鼻青脸肿。到了初中加上吴大伟，他们三人亲如兄弟。学生时代，做人是多么的纯洁，友谊是多么的完美，他们亲密的关系，没有附带任何目的和心机。

  他正想，怎样凑够李欣的学费，李欣不读书了，可能就是因为学费原因。他家是做生意的，还比较富有，他知道自己父母的家底。他想，自己会有办法把李欣的学费搞到手。如果要自己的父母拿钱给别家孩子上大学，比登天还难。自己的父母也期望他上大学，可是，自己的智商就这样，混个高中已经不错了，父母曾说过，只要他考上大学，不管是几流的学校，要化多少钱，他们都供，怪自己不争气。李欣考上了，却没有钱读，作为好朋友，有责无旁贷的责任。

吴大伟离开胡燕的家，他了解胡燕的心思，年轻的心都比较敏感。他走时未有和胡燕多说什么，他也很累，心情沉重。

  太阳散着白光，灼的眼睛半睁。中午时分，小镇街道上人迹稀少，路边有家服装店，几位小姐坐在风扇前懒洋洋，斜着身子望向街头，说是小姐算是恭维，都太臃肿，街道上什么也没有，地面上只有几片散落的西瓜皮。经过东街，每家酒店门前都摆放有小汽车，都是小镇上的车，小镇上所有车，吴大伟都知道车的归属是谁。有一家酒店，靠近镇政府，是小镇上的“五星级”，门口车最多。酒店门口站立两位标致姑娘，像两棵栽种房前的向日葵，美丽的花盘随进入的人们轻微转动，始终微笑，姿态动人、鲜艳而娇嫩。透过玻璃窗户，可以看见里面熟悉的人影，好象都是小镇有头脸的人物。这些人成天为了小镇的事业忙碌，我小镇的繁荣操劳，日里万机，呕心力血，或视察工作或考察工作或检查工作；开开会，做做报告，写写计划，为了小镇，吃点喝点算得了什么呀！在酒店里，用猪肉、狗肉、牛肉、鸡肉、羊肉、鱼肉补补大脑未尝不可；喝点酒活动胫骨，也属应该；划划拳，唱唱卡拉OK调节心声，放松精神，减轻疲劳，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街道上飘来阵阵肉香，吴大伟张嘴打个喷嚏，“妈的，真好闻”他心里嘀咕。

  吴大伟到张成家时，他在吃中午饭，张成父母做生意还没有回来，饭是张成奶奶烧的，一碟扁豆，一碟炒鸡蛋。吴大伟也不客气，来了上桌子就吃，张成要与吴大伟喝啤酒，他奶奶又加盘炒黄豆。吴大伟肚子饿，啤酒只喝了两口，自顾地夹菜扒饭，张成一个人饮酒兴趣全无。

  吃饱饭，吴大伟心不在焉地说：李欣出门打工，已经走了。

  张成：你开什么玩笑，怎么会呢？他骗你的，他小孩子性格，他一直都想上大学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啊！

  吴大伟：人都走过了，今天的早班车。

  看着吴大伟一本正经地样子，张成几乎晕倒，他脸憋的通红，肺都要气爆炸。张 成抓住吴大伟的手腕，把他从椅子上拽起。

  吴大伟问：你干什么？

  张成：去追呀，把他追回来啊。

  吴大伟：能追的回来？

  张成甩开吴大伟，双眼圆瞪，像吃人的豹子嘶吼：你为什么不拦住他？为什么？为什么才来告诉我？你够朋友吗？我们三个人，就只有他考上大学，就只有他有出息，你知道吗？他这一走，会是什么结果？他有困难，我们可以帮助他。你不把他拦住，你好糊涂呀！

  张成胸口激动地起伏，热的天气，他额头有汗水流淌。

  吴大伟重新坐回椅子上，一脸严肃，对着张成说：我难道不为李欣感到惋惜？难道就不想拦住他？自从上次在王叔的饭店，李欣说了他的想法，我几日来都在想，要想到办法劝住他，谁知道他这么坚定，而且走的这么急呀！再想想，我们能够留住他吗？留不住的。我们都是长大的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我们是好朋友，但我们不能够凭自己，来要求或改变好朋友的选择。他或许是对的，如果你处在他那种环境和情况下，你又会怎样呢？你可以帮他，其实许多人都可以帮助他，去找老师、找政府、找希望工程，他完全可以去读大学，他没有理由不读大学，这个充满爱的社会，他放弃读书的机会是咎由自取，是对前程的自我毁灭。你知道他不读书的原因吗？你不懂，我或许懂。他的家庭，一个生病的母亲，一个读初中的妹妹，一个老实的父亲，全家的生计就依靠几亩田地。他是个男孩，已经有十八岁了，他的出走，因为他是个男人，他有了责任。他上大学去了，他母亲怎么办？他妹妹怎么办？最可怜的母亲，即使去了学校，他又能够安心吗？是的，有善良的人帮助他家，有政府救济他家，如果是你，你心里怎么想，心里是什么滋味，在别人的救济中过活吗？他走，我其实比你更痛苦，你和我都解决不了他的处境。自从他母亲生病以后，我发现他读书的心就不安分了……

  奶奶为他俩各倒了杯绿茶，看着自己孙子，老奶奶爱惜地用手摸了下张成的额头，她耳朵聋，但眼睛亮堂。

  张成从裤口袋掏出香烟，递根给吴大伟，自己也叼上。烟雾从张成鼻孔里喷出，直线后飘散，一根香烟剩小半截，他扔掉，又点上根，吴大伟没有抽，香烟夹在指间把玩。台式座钟滴答转动，老奶奶拿个蒲扇去自己房间睡午觉。两个年轻人相对而坐，默默无语。

  吴大伟：我还要去李欣家看看，你去不去？

  张成：去！

  山峦重叠，望不到尽头。绿树葱郁，林里鸟雀欢叫。两人一前一后，无风，走路时感觉天气更闷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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