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露晨流,新桐初引
(2008-12-07 22:1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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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王恭始与王建武甚有情,后遇袁悦之间,遂致疑隙①。然每至兴会,故有相思②。时恭尝行散至京口射堂,于时清露晨流,新桐初引③,恭目之曰:“王大故自濯濯④。”
【注释】
①王建武:王忱,字佛大,也叫阿大,曾任建武将军,是王恭(字孝伯)的同族叔父辈。他和王恭很要好,而且同样有名望。后来袁悦在会稽王司马道子面前责备王恭,王恭以为是王忱假手袁说来陷害自己,两人交情便产生裂痕。间(jiàn):离间。
②兴会:兴致,指有兴致的时候。
③行散:参看《德行》第41 则注②。京口:王恭曾镇守京口。
④濯濯:形容有光泽;清朗。王恭看见清露、新桐,有所感,赞美王忱也如此。按《晋书·王恭传》载:“恭美姿仪,人多爱悦,或目之云:‘濯濯如春月柳’。”用濯濯”来形容王恭,与这里所述不同。
【译文】
王恭起初和建武将军王忱很有交情,后来受到袁悦的挑拨,便产生了猜疑,裂痕。可是每到兴致勃勃时,还是会想起他。那时王恭曾服药后行散,走到京口的射堂,当时,清露在晨光中闪动,新桐初吐嫩芽,王恭触景生情,评论王忱说:“王大确实清亮明朗。”
(154)司马太傅为二王目曰:“孝伯亭亭直上,阿大罗罗清疏①。”
【注释】
①亭亭直上:向上,指挺拔,形容刚强正直。亭亭,形容直立。罗罗清疏:指清朗疏放。罗罗,形容清疏。
【译文】
太傅司马道子给王孝伯和王忱下评语说:“孝伯刚强正直,阿大清朗放达。”
(155)王恭有清辞简旨,能叙说而读书少,颇有重出。有人道孝伯常有新意,不觉为烦。
【译文】
王恭的谈论言辞清新,意思简明,善于畅谈,可是读书少,多有重复的地方。有人说王恭常有新意,使人不觉得烦闷。
⒈ 初哉首基肇祖元胎……
因为书是新的,我翻开来的时候也就特别慎重。书本上的第一页第一行是这样的:“初、哉、首、基、肇、祖、元、胎……始也。”
那一年,我十七岁,望着《尔雅》这部书的第一句话而愕然,这书真奇怪啊!把“初”和一堆“初的同义词”并列卷首,仿佛立意要用这一长串“起始”之类的字来作整本书的起始。
也是整个中国文化的起始和基调吧?我有点敬畏起来了。
想起另一部书,《圣经》,也是这样开头的:
“起初,上帝创造天地。”
真是简明又壮阔的大笔,无一语修饰形容,却是元气淋漓,如洪钟之声,震耳贯心,令人读着读着竟有坐不住的感觉,所谓壮志陡生,有天下之志,就是这种心情吧!寥寥数字,天工已竟,令人想见日之初升,海之初浪,高山始突,峡谷乍降及大地寂然等待小草涌腾出土的刹那!
而那一年,我十七,刚入中文系,刚买了这本古代第一部字典——《尔雅》,立刻就被第一页第一行迷住了,我有点喜欢起文字学来了,真好,中国人最初的一本字典(想来也是世人的第一本字典),它的第一个字就是“初”。
“初,裁衣之始也。”文字学的书上如此解释。
我又大为惊动,我当时已略有训练,知道每一个中国文字背后都有一幅图画,但这“初”字背后不止一幅画,而是长长的一幅卷轴。想来当年造字之人初造“初”字的时候,也是煞费苦心余的神来之笔。“初”这件事无形可绘,无状可求,如何才能追踪描摹?
他想起了某个女子动作,也许是母亲,也许是妻子,那样慎重地先从纺织机上把布取下来,整整齐齐的一匹布,她手握剪刀,当窗而立,她屏息凝神,考虑从哪里下刀,阳光把她微微毛乱的秀发渲染成一轮光圈。她用神秘而多变的眼光打量着那整匹布,仿佛在主持一项典礼,其实她努力要决定的只不过是究竟该先做一件孩子的小衫好呢?还是先裁自己的一幅裙子?一匹布,一如渐渐沉黑的黄昏,有一整夜的美梦可以预期——当然,也有可能是恶梦,但因为有可能成为恶梦,美梦就更值得去渴望——而在她思来想去的当际,窗外陆陆续续流溢而过的是初春的阳光,是一批一批的风,是雏鸟拿捏不稳的初鸣,是天空上一匹复一匹不知从哪一架纺织机里卷出的浮云……
那女子终于下定决心,,一刀剪下去,脸上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然。
“初”字,就是这样来的。
人生一世,亦如一匹辛苦织成的布,一刀下去,一切就都裁就了。
整个宇宙的成灭,也可视为一次女子的裁衣啊!我爱上“初”这个字,并且提醒自己每清晨都该恢复为一个“初人”,每一刻,都要维护住那一片初心。
⒉ 初发芙蓉
《颜延之传》里这样说:
“颜延之问鲍照己与谢灵运优劣,照曰:‘谢五言诗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君诗如铺锦列绣,雕绘满眼。’”
六朝人说的芙蓉便是荷花,鲍照用“初发芙蓉”比谢灵运,实在令人羡慕,其实“像荷花”不足为奇,能像“初发芙蓉”才令人神思飞驰。灵运一生独此四字,也就够了。
后来的文学批评也爱沿用这字眼,介存斋《论词杂著》论晚唐韦庄的词便说:
“端己词清艳绝伦,初日芙蓉春日柳,使人想见风度。”
中国人没有什么“诗之批评”或“词之批评”,只有“诗话”“词话”,而词话好到如此,其本身已凝聚饱实,全华丽如一则小令。
⒊ 清露晨流,新桐初引
《世说新语》里有一则故事,说到王恭和王忱原是好友,以后却因政治上的芥蒂而分手。只是每次遇见良辰美景,玉恭总会想到王忱。面对山石流泉,王忱便恢复为王忱,是一个精彩的人,是一个可以共享无限清机的老友。
有一次,春日绝早,玉恭独自温步到幽极胜极之处,书上记载说:
“于是清露晨流,新桐初引。”
那被人爱悦,被人誉为“濯濯如春月柳”的王恭忽然怅怅然冒出一句:“王大故自濯濯。”语气里半是生气半是爱惜,翻成白话就是:
“唉,王大那家伙真没话说——实在是出众!”
不知道为什么,作者在描写这段微妙的人际关系时,把周围环境也一起写进去了。而使我读来怦然心动的也正是那段“于是清露晨流,新桐初引”的附带描述。也许不是什么惊心动魄的大景观,只是一个序幕初启的清晨,只是清晨初映着阳光闪烁的露水,只是露水妆点下的桐树初抽了芽,遂使得人也变得纯洁灵明起来,甚至强烈地怀想那个有过嫌隙的朋友。
李清照大约也被这光景迷住了,所以她的《念奴娇》里竟把“清露晨流,新桐初引”的句子全搬过去了。一颗露珠,从六朝闪到北宋,一叶新桐,在安静的扉页里晶薄透亮。
我愿我的朋友也在生命中最美好的片刻想起我来,在一切天清地廓之时,在叶嫩花初之际,在霜之始凝,夜之始静,果之初熟,茶之方馨。在船之启碇,鸟之展翼,在婴儿第一次微笑的刹那,想及我。
如果想及我的那人不是朋友,而是敌人(如果我有敌人的话),那也好——不,也许更好,嫌隙虽深,对方却仍会想及我,必然因为我极为精彩的缘故。当然,也因为一片初生的桐叶是那么好,好得足以让人有气度去欣赏仇敌。
(选自《港台文学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