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大隐——纪念陈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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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很多人都愿意硬着头皮听他的批评,为的是听他满腹才情,字字珠玑。陈虻对人对己都严于要求,近乎苛刻,仍然有很多人尊敬他,爱戴他。这是怎样的一种人格魅力!
23日中午,我试着给陈虻的手机拨了电话,两次都是“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我才相信他是真的走了。27日清晨,到八宝山跟他作最后一次道别。七年前的那个夏天跟他道别之后,我绝不会想到,下一次见面是在八宝山。
北京再大也只是个城市,两个相识的人,若无心见面,即使在同一个城市里一辈子也不会相遇。而世间的分别,比相忘于江湖更让人心碎和无奈的,就是相忘于阴阳间。
内心的悔恨一直纠结着,一周来,每每想起,便泪流满面。从前的每年都想着要去看他,每年都偷懒,因为要从城东赶到城西。现在好了,一了百了,不用麻烦了。
我每年都准时问候他的生日,每次短信问候之后他都会立即回电说,很久没见了,方便到西边来时过来坐坐吧。我每年都答应着,却每年都没过去坐坐,一晃八年了。今年八月底,第九次问候他生日,心想无论如何,今年该去看看他了。没想这次他只简单回了一句“谢谢你还记得我”,没有电话过来。现在才知道,他简单的一句话传递的是他即将告别生命的无可奈何。
时光晚矣!
陈虻,是我的良师,是一个让我醍醐灌顶、豁然开朗,懂得电视、懂得做人的老师;亦是一个益友,一个能够宽容我的不羁和不恭敬、给我智慧,影响我一生的君子之交。在我还没来得及感恩,还没来得及把我九年的成长与他分享,还没来得及应他的邀请到西边坐坐,他就走了,不打招呼。
1993年,《东方时空》的“生活空间”是每一个电视人的榜样,制片人陈虻,自然是我们的偶像。记得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时,我的心抽了一下——虫亡,太不吉利了。那时我就想,他是个好人,因为好人才能做出“生活空间”。若有机会去北京,一定要会会他。
六年以后,我只身一人到北京闯荡。第一次去“生活空间”栏目组,没人介绍,仅仅是去前半小时给他打了个电话,说想见见他,他爽快地答应了。见到他时他正和一个编导谈话,示意我在旁边坐下。二十分钟之后轮到我,他第一句话就是“刚才我们一直在谈节目,但你没用心听”,我藏在内心的兴奋被他猛地击了一掌,可不是吗,我一直在好奇地东张西望。那天,我请他看了我的两个片子,他对我一顿痛批,从创作理念到创作技巧,到每一个画面的衔接,到解说词,他言辞犀利,字字珠玑。“你很机智,但是你的节目没有内涵,不知所云。你只是忠实地记录了他们一家人的生活,并没有用心去感知他们的生活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在中央台,这样的节目是不能播出的。”那天,我的自尊心和自信心受到了重创,他的每一句话都让我无地自容——那两个节目可是我们台领导点名表扬的。“中央台的标准和你们不一样。”他淡淡的语调刺得我心里疼痛。我本能地反抗,和他唇枪舌剑,我若不奋起反击,只怕会被他逼死——工作五年以来,我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尖利的批评,像被人撕掉衣服一般赤裸裸。那天,我们聊了四五个小时,直到天黑。后来,他把我送到楼下,一路道歉,说不该对我这么苛刻。我忘了那天是几月几号,就是在那一天,我的大脑开始思考。
1999年的那个夏天,我比任何时候都要勤奋。每天早晨7点钟,我准时打开电视机,认真地记录着每一个“生活空间”的故事,包括人物关系、结构、表现手法,甚至编导的名字;那段时间我拍了两个人物,亲自扛着摄像机,跟一个马夫和一个大学里的特困生生活了一个多月,我第一次把自己的心放下来,和他们一样吃和睡,聊他们感兴趣的话题,和他们的家人一起择菜做饭。8月份,我带着厚厚的笔记和两部片子到北京再见到陈虻时,他对我的批评方式变了。“看得出,你在编辑机上很自信,游刃有余,进步不少。跟上次的片子相比,你的主见太强了。有时候,我们的主观意志太强,反倒会偏离我们的初衷。就像射箭,越是用力过猛,射中靶子的愿望越强烈,越容易偏离靶子。这两个人物,尤其是这个马夫,他的想法,他的焦虑,他的生活,可能不一定是你想要渲染的这样。这些镜头,都是你的主观意志,没有必要这样来表现。”我知道,我又失败了,用力过猛。只是他很婉转,不忍对我的辛劳再骂个狗血淋头。其实,他对人严厉没错——被骂跑了的人,就随他去罢,真正想有所成就的人,是会奋起直追的。事实上,很多人都喜欢被他骂,或者听他骂别人,听过无数次之后,点滴智慧就不知不觉在心里开了花。陈虻,生前喜欢骂人,去后受人歌颂。这是怎样的一种人格魅力!
我,曾经奋起直追,和其他受“慧”于陈虻的人一样,陈虻的精神力量曾支撑着我在北京打拼的无数个日夜,后来,我成了逃兵。逃开了电视,逃开了纪录片,逃开了媒体。“不要因为走得太远,而忘了为什么出发。”陈老师,我没忘为什么出发,但我离最初的目标已经太远了,这是我出发时不曾希望的。
对于媒体,我心里有许多苦衷和无奈,相信他也是。但是与他的信念和煎熬相比,我差得太远。
陈虻对人很恭敬,无论对方怎样的年纪和职位。那时候,《东方时空》办得如火如荼,陈虻在电视圈已经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和人交往却毫无遮拦和架子。一个喜欢电视的小哥们儿没经我同意,打着我的旗号到北京找陈虻,陈虻竟然也热情地接待了,认认真真聊了两个多小时,让我这个冒失的小哥们儿受益匪浅。还有一次,我和陈虻约好谈事儿,那时是八月份,北京的八月,烈日炎炎。那天中午我迟到了十多分钟,因为没有手机和呼机,我无法告知他我什么时候能到,他也找不到我,只能在约好的时间等。我赶到后,远远就看见陈虻在一辆车旁边蹲着,用报纸遮着阳光。我问他为何不待在车里,他说我不认识他的车,怕我看不见他。我心里揪了一下,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我若是跟人说陈虻在烈日下等我十多分钟,怕是没人相信,可能也不会有人做得到。
他待人的恭敬和善解人意无处不在,在工作的管理上也是如此。同事有私事,他的原则是尽可能让同事办完私事再来上班。“个人的私事处理不踏实,就不会踏实地干公事。”这是他的管理之道,至今都影响着我。批评归批评,完了还是一样的随和、平淡——他的星座是处女座,不批评人过过嘴瘾,倒不是他了。
属牛的处女座,是操劳的命。他的敬业、严谨、精益求精,他忘我的工作状态人人皆知。有人说陈虻的离去是因为久不得志,郁郁寡欢,我认为这个说法对他不太公平,或者,说这话的人对他不甚了解。陈虻对名利不是看得很重,“吃菜要吃素,做官要做副”,这是一次在饭桌上他对我说过的话,也是他一贯做人处事的态度和原则。难怪他从2001年的新闻评论部副主任一直到2008年社会专题部副主任,一直都在“做副”,不是因为他怕担责任,他始终都是一个敢于承担的人。对于做副的理解,“有一个平台就行了,关键是可以为大家做事。”他为人低调,做事积极,在把握做官和创作的平衡上,他是机智的。
除电视之外,他教给我的智慧难以斗量。我继承了他对人的恭敬,学习着他推崇的“戒,定,慧”,同样以严厉的风格培养我的编辑团队。有一次,他调侃地说:“人生的三个境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最后到老了,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你现在还在第一个阶段。”时隔九年了,陈老师,当我历尽艰辛,奋力拼搏到接近最高境界,当我积极争取到可以和你把酒论英雄时,你却到另一个世界看山水去了。时光晚矣!
27日,寒风瑟瑟,告别仪式的队伍排得很长。那天我很坚强。流于形式的告别匆匆忙忙,粗心的我不但没有看见他的脸,连在他身边停留半刻的机会也没有。“也许是老天的安排。那么几百个人,只有你没看见他,也许就是老天有意安排你不看到他,他心里也希望留给你他最好的形象。这是一种缘分。”朋友的话让悔恨交加的我稍感安慰。
灵堂设在他的办公室。办公室很简陋,简陋得让人心疼。十多平米,风水很不好。他背靠窗户,正对着门。穿的还是那件皮衣,九年前就是这件了。他的座椅是很大很硬的那种木头的,不够舒适,旁边没有沙发。窗帘陈旧,书架也不讲究,没有装模作样地摆满书,摆得最多的是崔永元的《电影传奇》。假如,我早一点来看他,也许能建议他换个办公室,换个椅子,摆个沙发,也许他能舒服些。
时光晚矣!
早一点可以做的事还有很多。他一天只吃一顿饭,我本来可以告诉他,越是胃有毛病,越要三餐正常。可惜,我没说出口。从看到他名字的那一次触动开始,也许冥冥中老天就告诉我了,这个生命要好好爱惜,否则不会长久。而我,迟钝愚笨得没有感知天意。假如我能提醒他,假如后来我能经常去看他,假如我能教给他我擅长的健康常识,也许,一切能好些。
时光晚矣!
“陈老师,惭愧得很,现在才来看你。早点来,也许会好些。”在他灵堂的留言簿上,我写下自己的忏悔。
很多事情到最后想起来,已经山不再是山,水不再是水。那些曾经摆在面前的机会,不是因为意识不到而溜走,而是你对它不够恭敬,不够真心。
一棵大树倒了,门关了。带着一些果实,我将继续远方的路。这些果实不是我一个人拥有的,陈虻的智慧和力量滋养着很多人。曾经历尽艰辛想要和他分享的电视理想,因为我的不恭敬、不坚持,将永远是个理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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