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的一只鸡【载于《小说月刊》2022年第5期】
(2022-04-11 19:3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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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小小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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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的一只鸡
张爱国
天很远,瓦蓝瓦蓝的。云很近,水洗般的白,大块小朵,懒散地浮在树顶上。风是有气味的。什么味儿呢?不是椒兰焚烧的味儿,也不是那些西洋货的味儿,但直叫人舒坦。阳光有手脚,在人身上踟蹰摩挲,更叫人舒坦。贵妇人想起少女时代家人常领她到这儿来,那时的天云风日也是这样的。后来,她深居浅出了,人也就变了,以为外面的世界也变了,或者,外面的世界变没变,她从来就没有去想过。
桥下,灰褐色脊背的鱼游来游去,大大小小的。贵妇人绕过桥头,就想走下去。“老……”侍女一张口就死死捂住口鼻,身子也瑟瑟颤抖起来。贵妇人停下脚,看着她,竟然笑了:“长点记性,别叫错了。”侍女忙不迭地“嗯”,偷眼看贵妇人,她从没见过她也有这种笑,也会这样笑,就像记忆中祖母的笑。
“秋后的水,凉。”侍女牵起贵妇人的手,声音也不由地有些娇嗔。贵妇人笑盈盈的,还用手掌抚了抚侍女的头。
桥头就是人家,清一色低矮的茅草屋,篱笆院墙也矮矮的。“老人家,过路人,能歇歇脚吗?”侍女对一座院子里低头剥包谷棒的老婆婆说。“哦,进来吧。”老婆婆也不抬头。
贵妇人朝前,侍女随后,走进院子。老婆婆看一眼贵妇人,吃惊地站起。贵妇人笑了:“老姐姐,借你宝地歇个脚。”
“庄户人家,啥宝地哟。”老婆婆轻声说,拿起小凳子递过来。侍女急忙接过,用衣袖擦拭了,扶贵妇人坐下。
“老人家,我家太夫人想借口开水喝。”侍女说。
“对不住哦,庄户人家,不用开水。”
“老姐姐,你们不喝水?”贵妇人颇为惊奇。
“庄户人家,一天三顿粥,都是水哟。”老婆婆端详着贵妇人,“你今年多大?不比我小吧?”
“什么大啊小的,舒坦就好。”贵妇人扭头对侍女说,“小莲子,我算是明白了,什么叫舒坦?你看这天,这云,蓝哦,白哦,那里,我们几时见过?”
“是呢。在那里,从没见过呢。”侍女笑盈盈连声说。
“我决定了,不和他争咯。都给他,他想要的不想要的,该他的不该他的,都给他。我就带着你,到这郊外来,两间茅草屋就中。哦,要有鸡,多养几只鸡。”贵妇人指着院角的十几只鸡,“小莲子,你说是不是?”
“太夫人,这么大的事,我,我……”
“就这么定啦,回去就召他们进……”
老婆婆似是没有听她们说话,将一些干瘪的包谷粒撒到院子里,那十几只鸡拍着翅膀跑来,低头啄食。唯一的公鸡,毛色雪白,也不啄食,只站在鸡群里,高昂着头,拧着颈子瞪着眼四下警惕地张望着。很明显,它在为这群母鸡做警戒。一只衰老的母鸡蹒跚走来,低下头刚要从其他母鸡腿下啄食,白公鸡忽然跑去,对着它的脊背狠狠一啄。老母鸡猛地一蹲,惊叫着跌跌撞撞地跑开。
白公鸡又“鹤”立鸡群中,咯咯叫,威风凛凛。贵妇人定定地看着它:羽毛白得油亮,尾羽很长,亮黄的脚腿上距趾还没完全长成。贵妇人知道,它才跨进成年的门槛——少女时代,她家养了不少鸡,专事养鸡的吴二经常领她到鸡舍里,给她讲七讲八的,所以她很懂得鸡。
白公鸡偶尔还用喙将包谷粒衔给母鸡们吃。这些母鸡的羽毛也是油亮的,也是刚成年。老母鸡又蹒跚走来,却被白公鸡一声叫吓得趔趄而逃。
母鸡们吃饱了,开始啄闹嬉戏。白公鸡依然穿梭其间献殷勤。老母鸡又怯怯走来,它的羽毛干枯、凌乱又稀少,看着白公鸡,“咯”一声,又“咯”一声,似是试探,又似讨好。见白公鸡没看它,就低头去啄食,哪知白公鸡突然蹿来,它躲闪不及,跌倒在地。白公鸡两脚踏住它的头颈,尖利的喙雨点般地啄击它。它似乎连哀叫声都发不出。
“小东西,咋这么狠!”老婆婆操起扫帚将白公鸡赶开,愤愤不平,“没良心的小东西,它虽没有生你,但三七二十一天趴窝孵你,又带你护你几个月,把你养大。”白公鸡又跑来,将刚刚爬起的老母鸡又一啄。贵妇人突然触电般起身,操起小板凳狠狠地砸去。白公鸡一声惨叫,扑腾于地。贵妇人跨过去,举起小板凳,“咚咚咚”,一次比一次更卖力地砸。
转眼,红血一地,白羽舞乱。
“你你……”老婆婆大惊,一看贵妇人的脸,赶紧闭嘴。与此同时,篱笆外突然跳出的无数手持兵器的兵士,老婆婆不由地瘫软于地。
“奴婢死罪!”侍女伏在贵妇人脚下拼命磕头,“奴婢不该带您到这儿来,饶了我吧老佛爷……”
补记:有研究者称,1898年戊戌变法后,慈禧太后曾一度有还权于光绪皇帝的念头,但一次京郊之行,让她打消了这一念头,并至死不放权。
【载于《小说月刊》202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