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兹德廖夫在这世界不会一下绝迹,还要长久地存在下去。在我们中间到处都有他,也许,只是换了件衣服罢了;然而总是有些人思想轻率目光短浅,他们觉得,一个人换了装就换了一个人。
好在她看来现在刚从一所寄宿学校或贵族女子中学毕业,好在她身上还丝毫没有所谓的娘儿们气,也就是没有娘儿们身上最令人讨厌的东西。她现在还像个孩子,她身上的一切都是纯真朴实的,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笑就笑,可以要她成为什么就成为什么。她可能成为一个奇迹,也可能变成一个废物,而且准会变成一个废物。现在只要让妈妈姑姨们去管教她,那就瞧着吧。不出一年工夫,准保她里里外外染上娘儿们的种种习气,连她亲爹也都认不出来。不知从哪儿学来一副傲气和迂腐气,她会言听计从,会绞尽脑汁,挖空心思,该跟什么人说话,怎么说,说多少,该看谁,怎么看,时时刻刻都在提心吊胆,生恐比该说的多说了几句,最后连自己也搞糊涂了,其结果就是终于说起假话来,一辈子说假话,真是只有鬼知道她变成个什么东西!
大家知道,世上有许多脸,造化并没有费多少功夫仔细琢磨,也没有动用什么锉刀呀小钻呀等之类的小巧工具,只顾着大刀阔斧抡起就往下砍:一斧砍出个鼻子,再一斧砍出两片嘴唇,大号钻子吱吱两下钻出两只眼睛,也不刮刮干净就把它打发到世上来,说了声“活啦!”索巴克维奇的长相就是这么早出来的,结实透顶,拼得绝妙:他的脸多半时间是往下低垂,而不是往上昂起,脖子根本就不转……
如今,我却无动于衷地驰近任何一个陌生的村子,无动于衷地望着它那俗里俗气的外貌。我那已冷漠了的目光悒悒不欢,我要笑也笑不起来,而那些往昔会使我喜怒哀乐皆形之于色,引得我哈哈大笑和津津乐道的东西,如今都在我身旁一溜而过,我封住嘴保持冷漠的沉默。唉,我那少年时代!唉,我那蓬勃朝气!
两位太太终于对原来只是当作一种假设的东西完全确信了,这不足为奇。我们这帮兄弟哥儿们,正如我们自称的那样,是些聪明人,可做起事也几乎同样如此,我们的学术论述便是一个例证。起初,着手论述,学者总是低三下四非同一般,开始时往往缩头缩脑,好声好气,开始时提出问题谦逊之极,是否由此而来?某某国家是否由那个角落而得名?或者,这个文献是否写于另一个更晚的时期?或者,是否应该认为这个民族名实相符?于是便立即援引这些那些古代作家的话,一旦从中看到一丁点儿的暗示或者只不过他觉得是暗示,那他机灵劲就来了,仰首伸眉,毫不客气地同古代作家对谈起来,向他们提出质问,甚至自己替他们作答,全然忘了自己开始时怯生生的假设。他已经觉得,他知道了这,这是一清二楚的,——于是乎,得出结论说:“真相就是如此,应该就是指何种,应该就是从何种观点看问题!”然后登上讲坛高声宣读,——于是乎,新发现的真理开始流播天下,搜罗着追随者和崇拜者。
人,说实在的,简直难以捉摸。人是怎么造就出来的?一件新闻不管多么无聊,只要是新闻,一个人必定会传给另一个人,虽然只是为了说上一句:“瞧,人们传播多么荒唐的谣言啊!”而另一个人会乐滋滋地侧着耳朵听,虽然听了之后他自己也会说:“这完全是无聊的谣言,一点儿也不值得放在心上!”可是他立刻会去找第三个人,为的是在告诉他之后俩人一起义愤填膺地感叹一声:“多么无聊的谣言!”最后,这谣言是会传遍全城,所有的人,无一例外,定会谈个够,然后才承认,这谣言不值得留意,也不值得谈论。
人身上的一切都迅速变化着,一转眼,内心里就已经长出一条可怕的蛆来,专横地吸尽人身上的全部脂膏。曾不止一次地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在一个生来就注定要建立丰功伟绩的人身上,不仅会迸发出壮志豪情,而且也会滋生出追逐蝇头小利的卑微私欲,使他忘却伟大而神圣的责任,错将微不足道的琐事认作是伟大而神圣的。人的欲望数不胜数,犹之乎大海沙石,且又各不相同,所有这些欲望,不论是卑下的还是美好的,起初总是屈从于人,可是后来却往往变成可怕的主宰,使人屈从于它们。从所有这些欲望中为自己选定一种最美好的,这样的人是最幸福的,他的无限幸福会每时每刻不断增长增多,他会越来越深地步入自己心灵的无边天堂。然而,有些欲望却不是由人选择的。它们在人降生于世的瞬间就已经生出了,上天并没有赋予人以力量去摆脱它们。它们是上天的安排,它们蕴涵着某种力量,它永远地在召唤着,恒久不息。世间的壮举伟业注定要由它们来完成,不论是寓于一个黑暗的形象还是化为一个给世界带来欢乐的光明形象,——它们都同样是为了谋求人所不知的利益而被呼唤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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