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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06-4-19
江西赣州市通天岩石窟有一条题刻，是明代王阳明正德庚辰的玉岩题壁诗。诗云：
“青山随地佳，岂必故园好，
但得此身闲，尘寰亦蓬岛。
西林日初暮，明月来何早，
醉卧石床凉，洞云秋未扫。
正德庚辰八月八日访邹陈诸子於玉岩题壁阳明山人王守仁书。”此诗《王文成公全书》未收集，初次发表于1981年12月的《赣州市名胜古迹》一书（李海根主编），1989年1月余姚文史资料第六辑，收集了王阳明在赣州诗三十六首，包括了这一名作。
此间著名人士认为，王阳明平定“宸濠叛乱”后返回赣州。一大批门徒云集在通天岩，师生相聚，有如众星捧月，随缘放达，好不风流，认为此诗笑傲风月，诗酒自遣，道骨仙风，癫狂痴醉。“但得此身闲，尘寰亦蓬岛”，是王阳明哲学思想最艺术的注脚。
我觉得这句话说得很对：“但得此身闲中的‘闲’，指的就是心闲，当你心神逸怡之时，整个世界也就最美丽了――尘寰亦蓬岛。”但我觉得王阳明此时此诗之“闲”实际苦痛得很，有很沉重的负担，这是一首强打精神，强装洒脱的致良知的诗。
王阳明的“致良知”，“致”即“恢复”、“达到”、“实行”，“良知”即“天理”、“封建道德”。“致良知”是通过向内自省、正心达到他认为的道德标准忠孝慈悌之类。这首诗没有这些词句，但确实有哲学思想底折射。王阳明是陆象山“心学”的继承发扬集大成者，诗中的“身闲”，“身”可以当“心”字解，王阳明此“心”在青山明月，西林初暮之中点出了“醉”、“凉”两个境界，貌似“闲”矣，实则忧愁戒惧到了不可复加的地步。
嘉靖元年（1522年）七月王阳明再疏辞封爵中有“或冒蒙不忠之号”、“赏未及播而罚已先行”、“同事诸臣延颈而待三年”之叹。从正德庚辰（1520年）到嘉靖元年（1522年）正是这三年。王阳明未免说了一些违心之言，如“君子之所谓敬畏，非恐惧忧患之谓也，戒慎不睹恐惧不闻之谓耳。”王阳明这种恐惧忧患的心理在再疏辞封爵之前半年就爱不了了。（嘉靖元年二月）病倒在床，并写了揭帖在墙上：“某鄙劣无所知识，且在忧病奄奄中，故凡四方同志之辱临者，皆不敢相见，或不得已而相见亦不敢有所论说，各请归而求诸孔孟之训可矣。”并声明“孔孟之训昭如日月，凡支离决裂似是而非者，皆异说也。有志于圣人之学者外孔孟之训而他求，是否日月之明而希光于萤爝之笛也，不亦缪乎。”他仿佛并不藐视孔孟程朱权威，而奉孔孟为日月之光，贬自己是萤火虫。
这和正德十五年以前，在虔州对门人的谈话简直大不相同。在平定南赣所谓诸“寇”时包括袭击宸濠的军旅倥偬之中，仍然与门人指点江山高谈阔论，现在却“不敢相见”，见面也“不敢有所论说”。表面上“论说”指的是理学，实际是另有更大的忌讳。对于阳明学派的理论当时是有争论，甚至涉及人身攻击，正德十三年六月王阳明刻《朱子晚年定论》中巧妙地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云“慨夫世之学者徒守朱子中年之说，而不复知求其晚岁既悟之论，竟想呶呶，以乱正学，不自知其已入于异端。”既否认了朱熹，声言自己是正学，而对阳明呶呶不休者是异端邪说。《朱子晚年定论》回答“多口攻之者环四面”的党同伐异之徒，随之即有门人薛侃在虔州刻王阳明的重要论著《传习录》之举。在学术争论问题上王阳明并不畏惧退缩。
王阳明真正忧患戒惧的是正德十五年（庚辰）“宸濠已擒，谋党已获，从贼已扫，闽广赴调军士已散，地方惊搅之民贴”，而明武宗却要亲征，说“元恶虽擒逆党未尽，不捕必遗后患”命太监张永、张忠、安边伯许泰、都督刘晖率京边官军万余南下。这是王阳明畏惧三年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对“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为专务”的王阳明是一个生与死的考验，他的门人同王阳明一样感到大祸临头，几要王阳明注意韬晦。查王文成公年谱这一段时间的行踪和心态。
“正德十五年六月如赣是月至赣大阅士卒教战法，江彬遣人来观动静，相知者俱请回省无蹈危疑，先生不从。门人陈九川等亦以为言，先生曰公等何不讲学，吾在省城处权竖祸在目前吾亦帖然，纵有大变亦避不得，吾所以不轻动者，亦有深虑焉耳。”王阳明尽量让自己的行为和平日保持连续性，门人也要象往常一样继续讲学，不能失常。
九月还南昌。次年正德十六年正月在南昌始揭致良知之教，得知武宗驾入宫始舒忧念。“自经宸濠忠泰之变，益信良知真足以忘患难出生死，所谓考三王、建天地、质鬼神、绝后圣无弗同者。”
正德十六年六月升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十二月封新建伯。其父得到封赠时也才放心对王阳明说：宁濠之变皆以汝为死矣，而不死，皆以事难乎而卒平，谗构朋兴祸机四发，前后二年岌乎知不免矣。
王阳明庚辰八月玉岩题壁就是在怕丢脑袋、诛三族的忧患的日子里，强作欢颜，一切事务打叠精神照原来的样子来做，他把这种功夫叫做“致良知”，是祸机四发中忘患难出生死之大学问。“千古圣圣相传一点滴骨血”，是他从“沉埋数百年”中的大发现。
青山随地佳诗是王阳明为了保持常态的应量之作。在那种事态下的确难得，也表现他的心学自省，以不变应万变之功夫。当时王阳明四十九岁，是他一生事业的巅峰期，也是他心灵最动荡纷乱的时期，诗的中心求一个“闲”字，但要在生死祸机的分分秒秒延颈以待这中求之。他的宦场经历知道，不能轻举妄动，竭力装成泰然无事的样子。太监张忠、安边伯许泰为了证明王阳明必反，要武宗宣诏，王阳明必不到，而王阳明几乎中计，后王阳明得知是皇帝宣诏时则立即前往，却被忠泰所拒，王阳明则不惜采取招摇的办法“入九华山，每日宴坐草庵中”被武宗所知，乃有返江西之命，加之太监张永在皇帝面前讲好话，才缓解了危机。
事后，王阳明对平定宸濠的功绩有明白的宣言，见再疏辞爵的奏章：“宸濠变初起，势焰猖炽，人心疑惧退阻。”王阳明及其门人“首从义师”，“或摧峰陷阵，或遮邀伏击，或赞画谋议，监录经纪，所谓同功一体者也”，“而这些有捐躯赴难之义，戳力报主义忠”的人，或赏不行而并削其绩，或赏未及而罚已先行，或虚受升职之名而阴使退闲，或冒蒙不忠之号而随以废斥……这对深知“伴君如伴虎”的封建官吏们来说，是不言自明的。王阳明的门人冀元亨被捕，加以炮烙之刑，严酷拷打，主要目标在王阳明也。所以庚辰八月八日对其门人日后所受株连，束手无策。什么“师生欢聚，有如众星捧月，随缘放达，好不风流”恐怕不可能，“癫狂痴醉”则为取死之道了。
同年在玉岩题诗的有邹守益、陈九川、周仲，王阳明则又有次邹谦之韵，次陈惟睿和忘归岩、忘言岩、示邹陈二子诗，从表面上可谓盛矣，但恕我愚昧，始终感觉不到欢乐欲狂的气氛。邹守益云酒余客散后，星冷烟迷。陈九川云醉卧莲舟，周仲则在观心岩面壁以求“心安”、“虚寂”。王阳明和门人都写了醉酒，先生醉卧石床，说是石床凉，我倒感到了王阳明的心底凉，以至忘言、忘饭。他的二首次韵和诗中，如“俯视氛寰成独慨。却怜人世尚多迷”，“莫遣新怨添白发，且呼明月醉深觥。”先生虽觉得门人知我也，但他们起不了作用，终有“独慨”之慨！对他的门人只能说：“未妨云壑淹留久，终是尘寰错误多。”吩咐他的门人在通天岩多住几天吧！这位以无我则事事物物皆无的哲学家，不知不觉露了底，终是尘寰错误多，和他的理论大相矛质。
笔者曾经接待过一个日本代表团，他们都是研究王学的著名学者，《王阳明遗迹探访纪行》的作者地主正范先生、山口胜朗先生，在王阳明玉岩题壁诗下，久久徘徊。我对他们说，这首诗实际是《啾啾吟》的姐妹篇，他们仿佛豁然贯通，一再点头称是。《啾啾吟》也是王阳明庚辰所吟，全诗如下：
“知者不惑仁不忧，君胡戚戚眉双愁，信步行来皆坦道，凭天判下非人谋。用之则行舍即休，此身浩荡浮虚舟，丈夫落落掀天地，岂顾束缚如穷囚。千金之珠弹鸟雀，掘土何须用镯镂，君不见东家老翁防虎患，虎夜入室衔其头，西家儿童不识虎，执竿驱虎如驱牛。痴人惩噎遂废食，愚者畏溺先自投，人生达命自洒落，忧谗避毁徒呶呶。”
用《啾啾吟》来解释玉岩题壁诗的心境，恐怕是恰当不过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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