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空的生活》(14首)刊于《青岛文学》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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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空的生活(组诗)
陈仓
我就在我的隔壁
我就在我的隔壁
隔着一页纸
隔着一片树叶
甚至就隔着一滴水和一阵风
我就在我的隔壁,暗示我
十天后,气温会急速下降
二十天后雪花会形成
三十天后,我爱的人将会分娩
我就在我的隔壁
隔着一只受伤的天鹅
隔着一只迷途知返的蚂蚁
甚至就隔着一件春天的裙子
和秋天的长发
我就在我的隔壁
给自己传递密码和信心
告诉我,一百年后,火会燃烬
皱纹与伤疤会统统化为灰尘
我会从头再来
把磨难与痛苦重新经历一遍
我就在我的隔壁
隔着暗红的血脉和跳动的心脏
隔着地上的一抹倒影
甚至什么也没有隔
三尺之外的神灵便是我自己
楼顶上的橘子树
枝繁叶茂地站在十三层楼顶
它会不会也是一个恐高症患者
在这个锈蚀斑斑的百年城市
它恐怕是长得最高的一棵树
楼下边有几家水果店在降价
出售它的果实
枝头除了墨绿的叶片和惨白的露水
还缭绕着绵花样的云团
被放大一百倍的风
把楼顶布置得
好像神仙随时都会出没的样子
它的根下活着一层又一层生灵
早出晚归,灯起灯灭
有时还说说笑笑哭哭啼啼
它摇摆着,像是这群人
一齐梳理的一根辫子
但是它的根,永远悬空
扎不透这个世界
它的叶子要经过十三个窗口
才能掉到地上
这和那个吹单簧管的女孩很相似
她从十三层楼顶纵身一跳
像一个患上忧郁症的橘子
即使熟透了
谁来品尝从此都是酸的
四个我
第一个我躺在地下
没有人懂我过着什么样暗淡无光的生活
第二个我与一群羊一起奔跑着
随时准备舔食我的伤口
第三个我已入四十不惑
离开故乡一千三百公里
就为生病吃药和春天时看一看月亮
第四个我还不会说话 不会吃饭
不认识爹娘与小草的差别
第五个我仅仅只是一个幻想而已
我相信,这五个我一个推着一个
像推着一辆独轮车
向未知的区域驶去
海是有记忆的
海是有记忆的,不然它
舌头不会舔一下沙滩又缩回去
蚂蚁是有记忆的
不然它出门背完一条蚯蚓的尸体
还会在天黑时回家
根是有记忆的,不然我把任何一种
植物的种子,都要运往我的家乡
才不会种了芝麻收了西瓜
雪,这样白,这样脆弱
同样也是有记忆的
不然冬天第二次落雪时
它仍然那么易化
谁没有记忆谁就是这个世上最傻的
这让我想起走丢的孩子和一把
到处弥漫的小草
老井
这只眼睛到底是谁的
是四处张望的瞎子的吗
是埋在旁边的哥哥的吗
是从头顶飞过的麻雀的吗
就剩下这一只了吗?另一只呢
另一只被我带出村子了吗
被父亲秋收前咬碎了吗
还是被姐姐流掉了
这只眼睛有多深呢
通向母亲的乳房吗
太阳是它的底部吗
那对苦命的鸳鸯投进去
沉啊沉,如今落地了吗
四周的庄稼和这只眼睛
是什么关系?是睫毛吗
眨一下玉米就怀孕了吗
这只眼睛一直睁了三十年
它到底看见了什么
是否在等一个打水的人
雨房子
用雨,偶尔还有一两道闪电
搭起一座房子
照样有前庭、后院和珠帘玉砌
人间的中央此刻是空的,晴的
归你一个人独有
你坐于其中,像即将分娩的胎儿
托腮,卷曲,让人充满幻想
也像一枚水蜜桃的核心
隐藏着桃树和桃花
你像雨一般动荡、四溢
一直想冲出去
但所有的路全被切断
唯有我才能接通
在你轻叹一声时,你住着的雨房子
我一伸手接在了手心
通讯录
叔叔陈先甫我没删
诗人杨春生我没删
已经三五年了,我仍储存着他们
我怕自己这小小的失误导致他们
一个个反目,或者是死亡
再经受一次病痛
我觉得这些号码像是他们的墓碑
总有一天还有用得着的地方
我储存着他们却没有把他们叫出来
一起喝酒抽烟赏月
原因是一旦拨打他们
既怕是空号或者是不在服务区
更怕接通了
面对另一头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
香熏大雁
这个秋天,在冰凉的天空
我没有看见人字形的雁阵
连一根羽毛也没有
老乡请我们小聚
其中一道佳肴很特别——
香熏大雁。我顿然明白
这寄情的候鸟,被一个个拆散
被拔掉毛
被掏空了多愁善感的五脏
仍然呈人字形摆在桌子上
让离乡别土的人以另一种方式
怀念那遥远的北方
八个人每人一只,属我的
继续在身体里伊呀伊呀地朝南飞
朝南飞,朝南飞
生活废品
有两张双色球早就过期了
一张就餐发票刮出了五元
但不知向何人兑奖
也不知与何人共进了这顿幸运晚餐
有几枚硬币是韩元,早不知汇率
亦过了流通的国界线
还有一张别人婚礼时的照片
褪了色,不知是否另结新欢
有一张废纸片上记了几句诗
未完成,如今续写好难
这些生活的废品均可弃之
唯有一张玉佛禅寺的香花券
上有佛愿,若扔掉有点不恭
留着实在无用
我近视
有人说缺钙,有人说光线暗淡
有人怪罪于母亲克扣了我
这一点猜对了
但这个错不是她活着时犯的
而是她死后,连影子也没留下
我抱着她的一张黑白相片靠近再靠近
甚至钻进去
辨认她背后的一根电线上
那黑点,是不是一只麻雀
蝴蝶
我派一只蝴蝶去另一个地方
探望了另一个我
它回来说,我在另一间房子
摆着做工精细的红木家具
穿着一件紫色长裙
手握一面铜镜子
里边的我略施粉黛面容皎好
没有雀斑,没有水痘和伤疤
关键没有皱纹和紧锁的眉头
我派出的蝴蝶它回来问我
为什么你上一生,上上一生
总要比这一生美丽而年轻
凌晨两点
服装店绝对不会开门
药店很难找,也很贵
有疼痛请忍到天亮
唯有酒吧还一直开着
装着一群黑人白人黄人
找不到带皱纹的老头
与仍在吃母乳的孩子
男男女女捏住玻璃杯小口抿着
基本谈着一笔无本的交易
有只狗在游荡,并非失眠
而在守着谁的呕吐
树丛中的麻雀滴酒不沾
商量着把家搬到天上
空瓶子
有个兄弟从工地回来
顺路捡到一个玻璃瓶子
是空的
他颠倒过来也没有倒下一滴什么
老板说这瓶葡萄酒产自法国
有着高超的发酵工艺,与想家时一样
在中国至少三千元
抿一口至少一百元
我的兄弟准备扔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
这个瓶子,从此就摆在他的出租屋
像摆着清朝某年的青花瓷
闭口不谈自己的身世和年龄
我的兄弟最怕的是打碎,和夜晚
宛如还装着容易流逝的液体
防腐剂
涂上蜂蜡、牛奶,还有葡萄酒
填入香料,没药,桂皮,锯末
再浸入福尔马林中,我的女王
别以为这样你一千年也不会腐烂
哪怕卑微如一只蚂蚁或者蚯蚓
夜间有点咳嗽,冬天偶尔发热
好好活着
就是最好的防腐剂
陈 仓
原名陈元喜,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陕西省丹凤县人,目前定居于上海。
著有《流浪无罪》《诗上海》《艾的门》及两千行长诗《净身》;有作品入选大学教材,数十次入选各类年度选本;获红高粱诗歌奖、广州文艺都市小说双年奖等各类权威性文学奖项十多次。
近两年先后推出“进城系列”中篇小说十六部,其中十三部被各类选刊转载。《女儿进城》被改编成电影,《父亲进城》被翻译到国外。
作品“接地气、通人性、感人心”,部部催人泪下,篇篇发人深思,引起文坛和读者关注。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参加《诗刊》社第28届青春诗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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